姜嬷嬷跪在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砖面,浑身抖如筛糠。她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池广鸣负手站在廊下,眉头拧成了死结,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说事情,为谁做主!”池广鸣终于按捺不住,一声暴喝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他脑中闪过无数可能,太子将池楠软禁了?或是两人有了肌肤之亲?最坏不过太子始乱终弃!无论如何,他池家嫡长女的名节不能有损,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得让太子娶了池楠。
“娘子,娘子她没了……”姜嬷嬷声若蚊蝇。
“失踪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池广鸣眉头深锁。
可还没想好怎么找人,姜嬷嬷又大嚎一声“啊——”
池广鸣气急呵斥:“低声些,难道光彩吗!”[1]
“不是,不是失踪……”姜嬷嬷终于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蓄满泪水,“娘子,在法喜寺,丢了性命。”姜嬷嬷声音越说越低,咬着牙道:“那群秃驴不认账,夫人让阿郎为娘子讨个公道啊!”
“哗啦——”
瓷器碎裂的声音突兀,池广鸣恼怒地转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在这节骨眼上添乱。
主院门口,池夏呆若木鸡地站着,脚边是摔得粉碎的青瓷茶盏。她纤细的手指还保持着端茶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阳光透过她单薄的春衫,勾勒出少女微微发抖的轮廓。
池夏只是借着为池广鸣端茶的理由来主院偷听,如何也不敢想,会听到长姐身死的消息。
慌忙中也不知为了掩饰什么,挤出哭腔:“阿耶,阿姐……不会的!”
她下意识想挤出几滴眼泪来掩饰内心的震惊,却发现眼眶干涩得发疼。
池楠怎么会死?那个在南方商路上叱咤风云的长姐,那个每年都会给她带回最新奇胭脂水粉的长姐,那个像雪蓝花一样明媚鲜活的长姐……
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可有些情绪,即便再忽略,也会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池广鸣眼中的严厉瞬间软化,他快步上前,用拇指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水:“阿芙,不要哭,阿耶也不信的。”
那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仿佛刚才暴怒的人不是他。
池夏正酝酿娇滴滴的语气回应他。
姜嬷嬷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打破了这短暂的温情。池广鸣眉头又皱了起来:“夫人还说什么了?”
姜嬷嬷这次倒是说得异常清晰:“夫人说,娘子死得蹊跷,让阿郎务必将太子殿下请去。”
太子?
池广鸣眼神一凛,人是在太子手里没的,太子还说过要娶池楠,如今出了这等事,太子必须给个交代。
池夏看着她爹阴晴不定的脸色,心念电转:“阿耶放心府中,女儿去请药老,备好车等您回来,我们一起去法喜寺。”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往日的娇弱。
这是存着救命回天的念想。
池广鸣面色回暖,感念二女儿也长大了,但姜嬷嬷传话,怎会有假,故而面色冷峻:“去让阿莱准备后事吧。”
池夏身形一颤,刚还说不相信池楠已死,转眼便让莱叔准备后事……
真是冷静又无情。
送走池广鸣后,池夏看着哭坐在地上的姜嬷嬷,心知自己问不出什么,便叫来小丫鬟把她扶走。
之后立刻去找莱叔,命人关闭府门,严格控制府内走动,至少在池广鸣回来前,不能走漏一丝风声。
药老还得请,不救人还能验尸,府里的人总比衙门的仵作合适。
走至半路,却见绿檀神色不安地过来回话,手上拿着一幅卷轴,“娘子,莱叔刚才到后院传话,奴婢远远看着三娘子神色慌张,于是偷偷跟去听了墙角。”
池夏挑眉,让绿檀继续说。
“我等均不知府中出了何事,三娘子却让下人将东西都烧了去。”
什么东西?
池夏接过那半截残卷,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就僵住了——这金箔暗纹的宣纸,分明是皇室专用的上等货。
三妹一介庶女,如何接触得到这等尊贵物品。
等看清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更是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狂跳。
这九成九是贺小将军的字!虽然烧去一半,但仍有清晰可见的字体,甚至比她收到字条上的字,更像。
这三妹不简单!池夏从前没把她放在眼里,做了嫡次女之后,更是不记得有这么个妹妹,如今看来是她大意了。
可是阿姐出事的当口,她分不出精力去查三妹,只好嘱咐绿檀:“东西交给紫榆收好,让她小心盯着那院子里的动静,不要声张,等阿姐的事情处理完再说。”
池夏走出两步,叫住绿檀悄声道:“差人去告诉池慕,长姐香消法喜寺。”
绿檀瞪大眼睛,显然被二娘子突如其来的冷静震慑住了。池夏没再多言,转身继续向马厩走去,背影挺得笔直。
直到备好一切,在影壁后等消息,池夏才发觉,此刻的自己跟池广鸣一样,冷静又无情。
看这四下禁足而空荡荡的院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流逝。
她脸上发凉,伸手去摸,竟然摸到了眼泪。
为何流泪?这眼泪,不应是悲伤。
虽然她曾在信中向阿姐许诺,她将来一定全力帮助阿姐做皇后。
阿姐却说,阿芙不必太过辛苦,若是在府中不愉快,就随慕儿去学堂,亦或多带些人去少陵原上策马,只要阿芙善良、正直、不违本心,阿姐定会让你逍遥快活。
池夏掂量着一次比一次重的钱袋,起初还不明所以。
“阿芙既然喜欢学医,阿姐送你的草药册子可都识得了?”
“阿芙如今学了丹青?江南的颜料比京中多,还缺什么尽管跟阿姐说。”
“阿芙要好好经营成衣铺,赚了钱就来江南,阿姐带你看蔷薇、看杏花、看三月繁华。”
池夏的成衣铺开张一年,她画的衣服图样总是别出心裁,摇曳曼妙的花草刺绣,装点在仙气飘摇的衣裙上,引得京中女眷争先抢购。
原来,阿姐早看透了池府这无底的深渊,即便身处千里,也要将她干干净净的妹妹拉出来。
原来,阿姐一直肯定她的才华,引着她一点一点向前走,走出闺阁,走出池府。
原来,阿姐是她的前路,也是她的退路啊。
如今前路垮塌,退路断绝,再无依靠,她还能伫立多久、走得多远呢?
那眼泪,应是恐惧。
恐前路茫茫,她孤立无援。
恐大树倒塌,她刚刚起步的图谋,支离破碎。
恐珠玉在前,她不得不挺身而出,接过嫡长女的排面,却撑不起众人的希望。
“二娘子!”莱叔疾步而来,终结了她的忧思,“太子车驾已过平康坊。”
池夏早让府里小厮去太子必经之路上守着,一是不能让太子等,二是想跟池广鸣通个气儿。
“可有异常?”
莱叔弯着身子,不太敢直视池夏。
这个常常躲在人后的二娘子,似乎不太一样了,像是有掩藏不住的光芒要被揭开,蓄势待发。
“阿郎在太子车中,不曾露面,不过二郎派的人来说,在宫门口看到了太子,他神色焦急。”
池夏点点头,心里却冷笑,若说太子全然不知法喜寺的事情,鬼都不信!
他若真对长姐有情,此刻就该亲自登门致哀,而不是等父亲去请。
池夏整了整衣襟:“我们快些出发,半路候着。”
三辆马车驶离池府,最大的那驾里面足以平躺一人,备着衣物、饰品、冰块、竹席等。
车外挂着“池”字车饰,太子的侍卫一眼便看到,转头向车内禀报。
突然,金丝楠木的车窗被打开,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车窗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是太子的眼睛,冰冷如刀,没有一丝温度。
霎那间空气凝滞,草木皆兵。
这就是长姐的心上人吗?
那个在诗会上为长姐赋诗,在宫宴上为长姐挡酒的太子殿下?为何此刻他的眼中看不到半分悲痛?
池夏不敢多看,忙颔首表示恭敬。
片刻后,皇家车驾的铃声渐渐远去,始终无任何指示传来。
池夏明白这是默许她们跟随,便让绿檀放下窗帘,示意车夫继续前行。
法喜寺的山门前,几位披着袈裟的高僧早已列队等候。
太子一袭玄色锦袍,在众人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向寺内。
池夏带着药老绕到后山,远远看见一排厢房外站满了池府家丁。
因昨日太子来过,周围没有住其他香客,这会一排厢房外站满了池家人。
她刚走近,就看见父亲池广鸣跟在太子身后准备进屋。父亲回头看见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池夏会意,立刻停下脚步。
下一刻,池广鸣立于原地,而已经跨过门槛的太子突然退了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庭院,最后定格在池夏身上。
池夏不懂,从前无比偏执地要娶阿姐的人,而今得知她死讯,为何会流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不敢抬头,因为半个时辰前,她刚看过那人凌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