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天的经验,后续的拍摄里婆婆明显熟悉许多,NG次数减少,人看着也比第一日精神了许多。最后一场戏是白事,阿徐的爸爸因为抽烟过多引发肺癌死在床上,昨日才刚拍完阿徐娶了兔子过门的红事戏份。一夜过去,房子里的红色装饰还没完全揭走,就又得添上白事布置。沈居安打量着场景,同一旁的美术交代细节,“其实这两件事离得很近,不需要完全揭掉,大面积的除了,保留小面积,红白相间混着更有冲击力。”谢煜上好妆走过去,化妆师正在给公公涂脸,沈居安看见他过来,压低声音,“你带上了吗?”
谢煜点头,“带了。”
昨夜他们去酒店旁的银行取现金。念着老人家电子支付弄不明白,银行取钱的相关手续对老人来说又颇为麻烦。二人便去银行ATM取现金预备次日结款。取完现金回到房间,谢煜拿着信封往里塞,沈居安在一旁包着红包。剧组里角色死亡的演员都会收到红包图吉利,次日公公饰演的阿徐父亲正遇白事戏份,沈居安抽了一张红色大额钞票塞进红包里,又包了一个。谢煜看着他包完两个,顺手和信封拢到一起,本以为这一个也是一张,却不想沈居安打开随身钱包,从中抽了五张塞进一个新的红包里。
“这个给谁?”
“婆婆。”红包尺寸刚刚合适,沈居安塞得仔细,闻言看他,“我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他们一起坐在酒店房间的双人沙发上,沈居安正盘着腿,没有及时剪短的头发在低头时遮住眼睛,谢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白皙的小腿上盛着一张张鲜红的纸钞,握惯了相机的手正在往红包里塞着其中一张。他动作不停,谢煜问:“你的人生格言是不是要做一个好人?”
沈居安疑惑,进而摇头,“我没有人生格言。”一张纸钞艰难万分才端正躺在钱包里,他又抽了一张重复方才的动作。“你觉得我是为了做好事才这样做?不是的。我只是没办法接受一些事情罢了。”
谢煜靠着沙发上的软枕,一臂远的距离,沈居安清秀端正的面容藏在散落的头发下,只余下一节骨骼分明的纤细颈脖。从小到大,谢煜听过许多慈善活动后的慷慨陈词。慈善这种事,于穷人是雪中送炭,于富人是锦上添花。几分小钱献爱心,几乎是世上难得的稳赚不赔形象投资。小时候读书,每一个学年学校都会组织他们给山区小朋友送温暖。一套文具一个书包,一套御寒衣物和一双新鞋子,加起来不过一个汽车模型的价格,却值得那几个小孩大费周章从山区深处跋涉而来参加学校里所谓的帮扶计划交流会。他在交流会台下无聊地玩着钥匙扣上的乐高小人,梁家文在他身后不远处叽叽喳喳。台上西装革履的大人振臂高呼要给每一个孩子美好的未来,高尚形象顿时树立,闪光灯应时亮起,谢煜的注意力移到舞台上,那些换上新衣服的山里孩子被闪光灯刺得眯起眼睛直视镜头。梁家文的笑声也随之响起,“他们眯着眼,好丑。”
时隔许多年,他早已忘记那些孩子的面容,只记得清一色黑里透红的肌肤。
虽然梁家文并没有真正说出口,但谢煜知道,他一直对自己不愿与他们深入交往有所埋怨。不过知道归知道,谢煜并没有改变的打算。他想,决定与一个人深入交往需要什么样的理由?容貌漂亮、家境富有、才华横溢,还是品德高尚,趣味一致,三观相似?亦或者是流泪时给予拥抱欢呼时给予掌声,又或者只是愿意听你琐碎的唠叨和抱怨?谢煜不曾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难得一想,却发现好像也没有深入思考的必要。毕竟在沈居安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那人塞得困难,他伸手拿了过来,一张张铺平塞进去,又从包里的夹层掏出卡包,卡包拉链层里数了五张,跟着一起添进去。沈居安一愣,问,“你塞什么?”
“只给你帮不给我帮?”谢煜挑眉,十张钞票塞在一起颇有厚度,他捏了捏,“你打算怎么给?这有点厚,一摸就能摸出来,她不要怎么办?”
沈居安没想到这一层,顿时愣了愣,两个人靠着沙发思考着怎么样才能让这个红包安全而又不显眼地送到对方手上。“这样吧。”沈居安又抽了个红包,塞了一张纸钞进去,“这三个直接给他们,那个,等布置场地的时候,我给他们讲角色,你就跟着美术他们偷偷放在房间里。不是有一场戏在房间的嘛。”
二人一拍即合,直接照办。
“带了。”谢煜拍了拍口袋。沈居安点头,“行,去吧。”
明明是做好事,谢煜却觉得自己像做贼,不仅要躲过公公婆婆的视线,还要趁其他人布置场地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去。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确认剧组其他人都在纠结灵堂布置,沈居安正拉着老夫妻二人谈角色的时候干净利落塞到枕头下方。做完这一事,谢煜才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走过去一起布置灵堂。
最后一场戏也顺利完成。哀乐齐响,阿徐站在后山上挖出的土坑旁一铲一铲地往坑里填土,土地平整后站在地上看向远处的稻田。婆婆的哭声响起,沈居安在相机后,一句“过”喊得铿锵有力。
剧组一行人收拾现场整理道具,沈居安从包里拿出红包一人一个,公公婆婆推迟着说不要不要,沈居安坚持递过去。“这个是习惯。剧组里角色死掉的都会领的,讨个吉利。这次还在家里办,都有。”
推辞了半响,婆婆才喊着谢谢谢谢收下来。谢煜把信封递上去,婆婆接过,摸到厚度就开始流眼泪,“我,哎,我真的,我们真的要谢谢你们。我们这破房子你们也愿意租,还请我们当演员,给了这么多,我真的……”
谢煜扶着肩膀给婆婆递纸巾,说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而后又道,“婆婆你数数,不够我补上。”
“不数,我还能信不过你们吗!”婆婆连连推辞,无论谢煜这么劝说都不愿意数。二人面面相觑,只能就此作罢。
东西收拾得快,谢煜和沈居安在车上清点着设备,婆婆拿着一个红包就过来要给他们。谢煜和沈居安抬头,都颇感惊讶,心里有了猜测,婆婆说出来时还是暗道不好。
“这个你们拿回去,我们受不起呀。”婆婆明显急了,说着就往沈居安的衣服里塞。
“不不不,婆婆你拿回去。”沈居安手挡住不让塞,谢煜在一旁也劝着,“拿着吧。您帮了我们大忙。”
拉扯,推辞,谢煜和沈居安在车上与婆婆推拉半响,老人才不情不愿地收下来。红包放进口袋里,两手一搓,又要流眼泪,说什么都要杀了家里两只鸡请他们留下来吃饭。剧组众人早已上车,沈居安和谢煜在前头劝着婆婆回去,“不吃了,不麻烦你们。我们还要赶飞机,时间不够,实在吃不了,不是嫌弃。”
好劝歹劝,婆婆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同他们告别。直到车辆驶出一百多米,沈居安还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婆婆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
回到酒店时正值晚饭时间,两人在餐厅吃完饭闲聊,沈居安咬着吸管喝橙汁。谈起婆婆时面带惆怅,“我这几天总在想,是他们那么辛苦所以那么坚强,还是因为很坚强所以才辛苦。但想多了又觉得,总把苦痛和坚强联系在一起,就很对不起他们。”
“因为我们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二手的悲剧。”谢煜停下筷子,握着吸管搅动杯子里的柠檬茶,“就像叶公好龙,习惯了在桥上看风景的距离,当它稍微靠近,便会被吓得措不及防。”
沈居安张口,还想说什么,手机铃声就响起来。他指了指手机示意,在看见谢煜点头之后便走到远处接电话。
电话不久,沈居安回来时面色却有点奇异。他坐回椅子里半响没说话,直到橙汁见了底才跟谢煜说:“我爸让我们明天回家吃个饭。”
法定假期加上请假的日子凑了十天,今天第九天,正好依着谢煜的规划杀了青。原计划是今晚剧组各人休整结束后明早便包车回到越州,继而坐飞机回到燕城,下午时分正好到达学校,不耽误后天的课程。虽然沈居安的家就在越州,可沈父沈母都是大忙人,回家也是空无一人。沈居安也拒绝了谢煜提出的回家建议,决定直接飞回学校。但此时沈居安父亲突然的变动直接让二人傻了眼,谢煜问:“你怎么回他?”
“我说没时间,可能回不了。”沈居安道,“然后他说他看了航班,我们可以推迟四个小时再飞,他出机票钱。我爸说寒假你来家里他没能招待你,这次有机会要带着你一起吃顿饭,谢谢你帮我拍片子。让我明天早上到越州就通知他,他来接我们。”
比原计划的要晚,但也不是不可接受。谢煜没什么异议,把决定权交给沈居安。“我都可以。你怎么想?”
沈居安轻轻地“啊”了一声,而后才道:“我其实有点想回去。但是我怕你麻烦。你会麻烦吗?”问完沈居安又道,“不要客气。”
“不麻烦啊,晚几个小时到而已。”谢煜端起托盘收拾餐具,和沈居安一起走到回收处,“去吧。你爸爸不是很忙吗,多见一面也好。”
说来麻烦,处理得倒简单。沈居安和沈父回了个电话,而后拿着沈父打过来的钱给他俩改签机票。剧组其他人待薪酬付完后便在次日早上直接离开,不需要折腾这么一层。
电梯上楼走进楼道,沈居安和谢煜的房间一左一右。谢煜低头在包里翻卡,听见旁边的房门“滴”的一声,接下来响起的却不是意料之内的晚安或者再见——“我其实不喜欢桥上的距离,那会让我觉得我是赏玩的帮凶。”
这句话听着很圣母,但说出来的主体是沈居安,谢煜明白他是在陈述事实。所以他说,“可在我的角度,并不希望你靠太近。那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