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沈居安的父亲。
这是一句废话。但是客观事实。
早上近午,二人在机场送机完毕,沈父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沈居安带着他往外走,远处人群里一个高瘦男人正站在车旁,白衬衫黑西裤,袖口挽至小臂,正低头看着手机。谢煜刚刚看见那个男人,沈居安便抓着他的手腕拉着行李箱小跑到那男人面前,没几步路便气喘吁吁,但还是雀跃的。谢煜心底的猜测刚刚升起,就听见沈居安喊:“爸爸!”
他愣了一秒,跟在沈居安旁边喊叔叔,男人看了一眼沈居安,又转头看他,笑,声音很温和,“谢同学是吧?终于见面了。”
常言道儿子像母,沈居安的确很像妈妈,但与沈父站在一起,二人便宛如同一人的少年与中年。唯一不同的是沈居安周身气质自由得像随时展翅而飞的鸟,沈父静默得像一棵盘根错节的树。
谢煜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父子二人,又想起沈居安那时说:“上面的是我的爸爸。”
上车,下车。餐厅是个装修寻常的家常菜馆,内里装饰倒还算雅致。二楼落座包厢,沈父招呼着他坐下来,服务员按顺序上菜,红烧肉、八宝鸭、响油鳝丝、糖醋小排、鸡油菜心和一份咸肉菜饭。沈父转着转盘给他展示,“居安说你是舟市人,我之前跟舟市的朋友来这里吃过,他说还算正宗,就想着带你也来试试。看看合不合口味。”谢煜看着菜色点头,“谢谢叔叔,我是有些想家里的味道了。”
饭桌上与朋友父亲的聊天来回也不过是些家常琐事,谢煜吃着饭,依着惯有的跟长辈交流的习惯与语气应答。沈居安在一旁吃着饭,不时接一两句话,依旧是雀跃的,但相对于在母亲面前明显沉默许多。
“居安当时要去考国艺我是不赞成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千里迢迢一个人去燕城读书,我和泓涵工作又忙,哪里有时间去跟着他。就怕他没大人在身边,出了事可怎么办?”沈父看着沈居安,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
沈居安吃着碗里的饭,闻言皱了皱鼻子,颇不认可,“有手机啊,这有什么的。”
“你看,小谢,小孩思维就是这样。”沈父摇摇头,“所以听见居安说跟你交朋友我觉得真是件好事。你长他几岁,多少成熟些,平时也多麻烦你照顾。”
谢煜看向沈居安,沈居安也看他,眼里明显的不服气,但也没说话,低头在沈父右手旁吃饭。“没有的事,他很独立,自己的事情料理得很好,我才是要经常拜托他帮忙。”
“话不能这么说,朋友总是相互帮助才长远,居安肯定多有麻烦你的地方。你看,就像这次毕设,没有你的帮助,他哪能这么顺利。”沈父笑笑,“他年纪轻,礼仪总是不到位,只想着拍戏去了。居安,你跟小谢说谢谢了吗?”
“不用……”
“你这话,要的。”沈父拍了拍儿子肩膀,沈居安从那旁探出头来,字正腔圆地说了句谢煜谢谢你。谢煜一口茶还没咽下去,鸡皮疙瘩炸了一身,就这么被呛着了。他咳了两声,看着沈居安连连说不用谢,又对沈父说:“我相信他的才华,所以想能帮一点是一点。”
沈父笑,还是温和的模样,“再有才华的千里马也要遇上伯乐才行啊。承你的意,希望居安后面能不辜负你的好意吧。”说罢又转头去看沈居安,“小谢同学这么说了,就是相信你。你要好好拍,不要辜负人家,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啊。”沈居安尾音扬起来,冲着谢煜抬抬下巴,“他也知道的。是不是?”
谢煜点头,“是。”
一顿饭吃得不快不慢,离开时正是正午结束的时间,距离登机还有三个小时,正好赶去机场。一行三人上车,谢煜在后座发呆,沈居安在副驾驶上坐着,红灯停的时候,谢煜突然听见他喊了一声:“爸爸。”
“嗯?”沈父应他。
“我们有一场戏是在一个老婆婆家里拍的,我们租她的房子做取景地,还请她当了演员。”
“怎么样?”
“其实我们一开始找的不是她,但是原来找的那户人家临时涨价,她很热情地希望我们去她家里看看。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想要帮助我们,后面去到她家才发现她是希望通过我们改善一下生活。”绿灯亮起,车辆启动,窗外的建筑物飞驰而过,谢煜听见沈居安惆怅的娓娓道来。
一样的故事,一样的转述,沈父听得安静,车辆在公路上平稳驾驶。静默在沈居安说到给婆婆另包了一个红包时被沈父打断,“所以你在提供帮助之前没有问她要相关证明核实吗?”
沈居安明显哽住,哑言片刻,道:“没有。爸爸,我不觉得她要用这样的经历博同情。”
沈父明显不赞成,“你太年轻,没入世,习惯性把每一个人都想象成好人。你没有要证明,怎么知道她不是编一个故事来哄你呢?”
“可是她说的时候那么难过。”
“你学导演,演戏的可能没想过吗?”沈父的声音平稳温和如茶汤,入口却苦涩,“你以前就是这样。路边看见乞讨无论如何都要给钱,遇到向你求助的也要出力,现在跟你说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就急急忙忙地掏钱给人家,不去求证真假一味只知道伸手。居安,善心不是这个样子发的。”
谢煜抬头,沈居安坐在副驾上扭头看向沈父,面容被纠结、抗拒、和惊讶各种情绪混合,眉毛难得蹙起,是极其不认同的神色。后背从靠背上离开,沈居安的上身微微前倾,“但是爸爸,难道寻求帮助之前都需要自证吃过的苦吗?难道我们对于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都要他们把自己所受过的苦分门别类地列出来摆在地上,供人像掂量商品价格那样给出所谓的合理价格去评价他们值得什么样的帮助吗?”
“你还是太年轻。”沈父道,“善心无限,但资源有限。我们当然需要衡量他们所能获得什么样的帮助,因为整个世界终究是在有限的资源上进行运转。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用有限的资源帮助更多的人。你觉得世界上没人会拿这个造假,那是你始终一味地相信世界上都是好人。
“居安,不要过分天真。”
沈居安坐了回去,车辆驶入隧道,他把脸扭到一旁,谢煜看不见沈居安的表情,只能看见沈居安的后脑上柔顺的发丝。很长一段路,直到窗户外骤然明亮,高楼大厦重入视野,沈居安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我并没有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好人。可能爸爸你的想法更成熟更完美,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行为。去质疑他人所受的苦并要求自证才会施以援手,在我这里还是太过傲慢了。
“如果真的这样,难道我们不会成为制造新的苦难的帮凶吗?”
车辆停下,机场就在前方,沈父停下车子,没开门。谢煜看见他扭头看向沈居安,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摸了摸沈居安的头,“算了,你才十六岁。”
后备箱里取出行李,沈居安扶着行李箱站在一旁,谢煜向沈父点头说再见,沈父也点头和他道别,“平时还麻烦你有时间的时候多看看他,他年纪小,我们始终不放心。”谢煜道了声好,沈父又看向躲在他身后的沈居安,两个纸袋被沈父放到儿子的行李箱上,“妈妈给你和小谢买的零食,拿好。”沈居安伸手接过,沈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被躲开。倒也没恼,只道:“和小谢到了学校记得给我和妈妈发消息。平时有空多跟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沈居安不应,沈父又问了一遍,他才闷闷不乐地应了声好。谢煜接过他手上的纸袋,拉着沈居安往前走,直到远处拐弯余光看见沈父远远地站着。他拍了拍沈居安肩膀,“你爸爸还在那里。”
身旁的人有些惊愕,扭头看向来处,白衣黑裤的身影依旧在那。沈居安明显愣住,遥遥挥了挥手,谢煜看过去,沈父的身影不甚明晰,但也向沈居安挥了挥手。
顾及着沈父掏钱,谢煜难得选了一回经济舱。飞机上升,沈居安坐在窗边沉默看云景,谢煜挤在座位里靠着颈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旁的人。身边人难有如此寂寥的沉默,谢煜伸手捏了捏沈居安的耳朵,那人转头看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气声,谢煜问:“还是接受不了?”
对面也是气声,沈居安歪头,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较真?”
“我觉得你挺好的。”
“但是爸爸说的才是正确的吧。他的工作就是帮助更多人获得幸福的生活,他比我更懂如何去做。”沈居安向他靠近了一些,气声模糊,“我明白他的意思,可谢煜,我做不到。”
谢煜看见他的眼睛,白得清澈黑得纯粹,如一汪明镜泉水。他想沈父的评价其实没有错,沈居安的确很天真。不同于谢煜对世界寥寥无几的关心,身旁的人总是怀抱着对这个世界的巨大滥情。突然想拥抱,但并列的座位和安全带限制住他的动作,所以谢煜只是凑过去用脑袋蹭了蹭沈居安的脑袋,“没事的。做不到也没什么。”
沈居安没说话,也用脑袋蹭了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