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拍戏是个体力活。
天还没亮谢煜就拉着沈居安上车,车内剧组众人各色昏昏欲睡。沈居安迷迷糊糊地说着我不能睡我要清醒的话,抱着拿铁硬灌半杯,才勉强把神智拉回来。但也仅仅是勉强拉回来,因为不过十五分钟后谢煜便发现自己肩膀一重,沈居安又睡了过去。
车辆行驶得平稳,车内鼾声渐起,沈居安枕着他的肩膀睡得踏实,谢煜低头翻剧本,窗外山脉蜿蜒不知去向何方。
一路开到山村,司机沿着小路绕去村尾,谢煜还没来得及摇醒沈居安,就从车窗里看见站在门口等候的婆婆。他被此等隆重的等候惊到,抬手摇醒沈居安,抓着手腕就把人带下车。沈居安站在地上才完全清醒,看着等候在门口的婆婆也是一愣,立刻迎上前问,“您怎么现在就等着了?”
“人老了,觉少。”婆婆一边说一边笑,转身给他们推开了门。
公公和他们的儿子也早已穿好衣服等在里屋,看见他们便立刻起身迎了上来。沈居安扶着公公说着不用,来回推辞几句便带人到一旁坐下。“婆婆,公公,我给你们讲一下角色。等他们布置好之后就可以开始拍了。”
昨晚便强调了效率要提高,沈居安交代几句后其余人便带着设备和道具进里布置,谢煜坐在桌上任由化妆师上妆,眼睛盯着不远处正在讲解角色的沈居安。化妆师给他脸涂着东西,看他心不在焉,问:“没睡好啊?”
“没。”谢煜道,“在想今天要是不顺利怎么办?”
“别人都是念着要顺利,怎么就你想着不顺利。”化妆师说,“口彩都不讨?”
“做生意肯定是先考虑损失再考虑收益的。”谢煜说。
妆上得久,沈居安过来看他时谢煜还坐在椅子里任人摆弄。沈居安坐在对面的小板凳看着他,手里的剧本被卷成圆筒,许久没说话。谢煜想问怎么样,但化妆师上妆到唇部,说不得,只能眨眨眼睛。却不想沈居安看见他眨眼睛却笑了,“谢煜,你说这部片子会拍得怎么样?”
谢煜点点头,而后又被化妆师摆正姿势,沈居安看见也跟着他点头,还是在笑,却有点惆怅,“我也希望会好。”
直到化完妆,化妆师转去给公公婆婆收拾时谢煜才有空问为什么,“怎么突然这样问?你拍的肯定是好的。”
沈居安坐在板凳上,凳子太矮,大腿折叠起来抵着上身,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说话前却先叹了一口气。沈居安抬眼看他,“你也看出来了吧,婆婆家比较困难。”
谢煜点头。
其实这个形容不太准确,要论真实情况,那句困难前应该加上相当,而不是比较。至少在沈居安的叙述里是这样的。
方才沈居安给二位老人讲解角色,因着故事内容的特别,他隐掉故事梗概,只讲述了夫妻二人相关的剧情。
“电影是按场拍的,不会一直演下去,到我喊过就好了。你们在电影里还是演夫妻。”沈居安看着他们二人点头,又指指不远处正在化妆的谢煜,“他演你们的儿子。”
“哦!”婆婆点了个头。
“内容不难。”沈居安翻着剧本,对着婆婆说,“就是他演的儿子年纪很大,四十多了,还没能结婚。去年相亲的时候因为穷被人家嫌弃,相亲黄了,被媒婆说三道四。你很生气,觉得是他爸,也就是公公演的那个人没有钱给儿子结婚。然后吵架。”夫妻二人听得认真,不时的点头,沈居安转去对着公公道,“然后您演的那个角色就很不耐烦,只顾着抽烟,不理她。明白吗?”
“导演你这个故事还挺真。”婆婆笑,“我以为是演戏本里那种。”
“电影跟戏剧不一样。”沈居安好脾气地笑,又对婆婆说:“吵完你就想要不要买一个老婆回来,然后又念着隔壁家三叔就买了一个老婆回来,要不要学一学他们,要一个回来先留个孩子再说。谈了一堆还是钱的问题,又跟公公因为没钱吵了起来。”
婆婆点头,接过沈居安递过来的剧本,看了一会,突然对沈居安说,“导演,你这剧本够真。不怕你笑,他们家跟我们家一样,都穷。”
然后沈居安才听到了整个故事。
夫妻二人是在外打工时相识的,两人情投意合,便带回家见了父母,后面便结婚领证。那时候都穷,一个人的工资还要寄回家给父母弟妹,根本不够花。结婚时连家电都凑不出一台,勉强买了些新被褥和碗筷,也就这么过上了日子。早年两个人一起生活,基本上也能收支平衡,后面生了大儿子,手头拮据,这省那省地艰难养大了。大儿子长大后没几年,又有了小儿子,因为穷,诊所条件不好,生下来的时候难产,鬼门关走了一趟,命硬,活了下来。两个人养着两个小孩,还有家里的老父母,日子也是勉强度日,但能活下去也是心满意足。大儿子读到初中,成绩一般,实在没钱供读,便辍学去打工。小儿子没两年也读不下去,跟着辍学去了。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在工地上干活,他们夫妻二人在工厂里干活,家里劳动力增加,日子好过了一些。大儿子谈了恋爱,一家人省吃俭用地掏了些钱,给置办了家电结婚。婚后夫妻关系不错,没几年便生了个儿子。老夫妻二人喜上眉梢,想着更加努力工作,存钱给小儿子结婚。干了一年,到新年时大儿子一家带着小儿子包车,从工地往家里赶回来过年好让他们见一见孙子。却不曾想半路车辆被撞,大儿子一家直接命殒当场,小儿子在鬼门关走了一躺勉强回来,神智却只剩小学二年级。
说几次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看着沈居安,伸手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我那大儿子跟儿媳都没了,小孙子还没满一岁,话都不会说,也没了。我跟他爸去接人,你知道什么样?浑身是血,我都不忍心看。一岁都没够啊,导演……”
沈居安蹙着眉,看了看那中年男人,又看了看婆婆,“那个司机没有赔钱吗?”
“赔了。但都拿去治病了。他当时特别严重,在那个什么ICU躺了好几天,一直在做手术,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出来之后医生说只能这样了,脑子彻底坏了,治不好。赔偿款当时还剩了一些,我们不忍心用,想着存起来等我们走了给他用,可后面他爸在工地上又扭到腰,掏不出钱,只能用那点钱治。就这样花完了。”婆婆一边说一边摇头,“在城里住不下去,太贵了,我们就回来。平时种点菜和米,拿去卖,勉强凑个饭钱。”
“你们没有申请保障金吗?”沈居安问,“去申请保障金,政府会给补助。”
“有,但能怎么办呢?”婆婆看着儿子,“他们两个有伤病,我年纪大了,病也越来越多。那点钱,都拿去买药了,买完就不剩些什么。没办法,人活着就是这样。”她抬头看着沈居安,眼神里有亮光,“所以小导演,我真谢谢你们。你们是帮了我大忙啊。”
话音落下,久久沉默。
他们都非第一次知道世界的疮痛。《卖火柴的小女孩》《骆驼祥子》《童年》又或者是《悲惨世界》《祝福》,甚至是那本《活着》,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字里行间的苦痛被具象成荧幕里流动的人影。从小到大饱读诗书博览群影,他们早已知晓那些疮痛的类别,因而读后感里写什么,观后感又是什么都是不必思考的事情。是保持坚强珍惜幸福,是以坚韧的态度去面对生活里的所有惨痛,还是赞扬人性中的伟大闪光点,择一或糅杂,反正总会评为优秀。可此时他们都只是沉默。过分年轻的年纪里看到二手的惨痛可以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几百字的感悟,自以为早已知晓世界的所有面目,狂妄得认为有足够的勇气去揭开伤口上的死皮,却不曾想在看见死皮下溃烂的肌理时连提笔写感悟的力气都没有。
沉默的时间有限,灯光场景早已准备好。远处的人对他们喊着,谢煜抬头,老夫妻二人早已被收拾妥当。他拍了拍沈居安的肩膀,道:“开始了。”
白天拍到黑夜,老人初次拍戏紧张过度,加之记忆力下降,一句台词说得磕磕绊绊,一句话说完就忘了大半。沈居安一遍遍喊着重来,婆婆在座位上几乎欲泣,“唉真是不好意思,人老了没用了!我还是给你们拖了后腿……”
谢煜站在一旁等着化妆师补妆,沈居安上前抽走婆婆手里握着的台词,老人家被吓到,愣着看他。沈居安把台词放到一旁,对婆婆说:“后面婆婆您看着说试一试。”
“怎么看着说?我搞砸了可怎么办?”
沈居安走回摄像机前,抬头看着婆婆,“没事的。您记得多少就说多少,想不起来的就自己随便说。您想一想如果你是那个妈妈,自己会怎么说?试一下。不行我会重来。”
仍旧磕磕绊绊。
又NG了好几条,婆婆急得几乎要哭,中年男人上去抱着母亲,对着沈居安怒目而视,一张口就是“你们欺负我妈妈”,话还没说完就被婆婆捂了嘴。她叹了口气,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沈居安走近,道:“没事的婆婆。有进步了。第一次拍戏都这样。上一条就很不错,继续保持,争取下一条更好。”
十次还是十五次?又或者更多?总之从午饭走到晚饭,月上柳梢头的时分,沈居安一句“过”才迟迟喊出口。众人松了一口气,婆婆听见那声过愣住好久,半响才坐在椅子上抹眼泪。公公在一旁给她递毛巾,婆婆擦干净脸才不好意思地看向沈居安,“还是过了,幸好没有拖累你们。”
沈居安笑着摇头,“不要这样想,明明很不错。”他半俯身与婆婆对视,交代事情也是温和的语气,“明天的戏也比较麻烦,需要重新布置场景。我们也是今天早上的时分来,但是不需要您等,您就在家里等我们敲门就好。明天的戏份我明天跟您说。”
两个人一番客套推辞,直到谢煜上车,沈居安才结束那番推拉。早晨来的时候没看见日光,回去倒是看见了月光。谢煜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路灯,一转头,沈居安的脸浸在车窗透进的月光里,所有面部线条都被柔和,只留下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他明显心不在焉,谢煜想起白日里的那段转述,压低声音,“你在想婆婆家的事吗?”
沈居安的眼睛聚焦到他身上,片刻后点头,开口说话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我在想他们需要多大的坚强才能面对这一件件事。”
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16岁的沈居安找不出答案,18岁的谢煜也无法给出回答。
毕竟加缪的子弹要20年才能走完射程,沈居安16岁的问题自然无法在16岁得到解答。只是无人可以预测未来,因而也就无法预知到此刻的回音远在经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