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过半时,成云霞走了进来,她刚刚结束另一个会议,连警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赶了过来。没过多久,法医高韵也拿着报告赶来。
前一天施也提出的模拟实验,已经有了确切的结果。简单来说,那本书是自由落体的概率极低。也就是说,现场并不完全是“随机”,最起码这本书的存在,是有意为之。众人不免把目光投向施也,施也淡然道:“我确信自己跟死者不认识也没有任何潜在关联,不是找我寻仇报复。不过既然是刻意为之,要么就是针对犯罪心理学,要么就是针对我。只是现在证据太少,我给不了确切的答案。”
成云霞已经快速看过刚才的会议笔记,说道:“施教授目前在这里还是安全的,虽然寻仇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小郎,你这段时间就跟着施教授提供保护吧。”
“好。”郎月慈轻轻点了头。
“昨天郎警官在现场帮了我不少,让他跟着保护我那是浪费警力了。”
“你们俩在一起也一样能讨论案情。”成云霞道,“这不耽误。”
施也于是没再推辞,说道:“那好吧。那就辛苦郎警官了。”
“没事。”郎月慈轻声回答。
高韵接着又把另一份报告拿了出来,说:“昨天从现场带回来的那一组瓷器,我从上面提取到了属于死者和死者前夫杜君衡的几组指纹。我又找了鉴定专家,给出的答案是这是现代工厂流水线批量制品,没什么特殊的。不过专家还是给指了个方向,说这个胎质和釉彩大概率指向景德镇,从花纹样式和包装盒风格来看,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了。我们又加急给这套餐具包装盒做了个分析,根据油墨和纸张综合分析,包装盒的印刷应该是在距现在28年。”
“那可够老的。”李隆思索着说,“一套普通的餐具,死者这么当宝贝似的放了二十多年,肯定是有原因的。”
“还有杜君衡。”施也补充道,“除去指纹以外,杜君衡和王淑的关系也是我一直比较在意的。无论是死者的邻居还是妹妹,都说过杜君衡和王淑关系一直不错。他们离婚是在两年前,而王淑确诊癌症也是在两年前。对比一下时间就能知道,他们离婚是在王淑确诊癌症之后。夫妻一方确诊重大疾病之后离婚其实并不少见,都有各自的原因。但这里面存在着隐瞒行为,即杜君衡在第一次接受询问时说的理由是夫妻感情不和,这与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相悖。死者的妹妹王澈也说过,她不理解为什么死者和杜君衡要离婚。”
“为钱吗?伴侣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王淑不想把财产留给杜君衡?或者夫妻二人达成某种共识,比如财产都留给王澈?”徐圣昭提出假设。
施也:“遗嘱公证比离婚更省事。而且如果是达成这种共识,杜君衡其实没有搬离死者家的必要。离婚不离家更方便他照顾患病的王淑。”
徐圣昭:“哦对。他们家那个厨房,明显王淑不是经常做饭的人。这个我看王澈也提到过。二人从结婚起就是杜君衡负责家务,王淑几乎不进厨房。离婚之后这两年杜君衡也经常隔三差五就到王淑家里给她做饭。”
施也接着说道:“昨天我跟死者邻居的谈话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邻居家重新装修是去年的事情,出警记录上显示的是因为噪音施工引起的争吵。但死者邻居反复提起的却并不是闹到报警的那次,而是后续因为安装可视门铃。死者和杜君衡多次找到过对门邻居,对她安装可视门铃的行为表达抗议,甚至还出现过贴胶条、破坏摄像头等行为。后面邻居一直没有再报警,还配合拆掉了门口的摄像头,是因为体谅王淑身患癌症,身体和心理都遭受重大创伤。当然,这是她矫饰过的说辞。”
张尚翔眨了眨眼:“啊?那她这是……什么意思?”
施也:“癌症晚期,不久于人世。忍两年等人没了就好了。”
“呃……”张尚翔咽了下口水,说,“话糙理不糙,倒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施也:“假设王淑和杜君衡当初没有阻拦,我们就能通过对门安装的可视门铃提取到有用的监控视频。那么这个案子可以说非常容易就能侦破。但就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干扰,导致了现在我们没有证据。在目前我们不能完全排除杜君衡作案嫌疑的情况下,干扰安装摄像头这个行为,或许不是巧合。”
徐圣昭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那岂不是一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杜君衡就有计划杀害王淑了吗?”
施也轻轻点头,说:“其实我一直有一种推断,可能说出来你们会接受不了。”
“您说吧。”成云霞道,“现在任何的推论和方向我们都得试一试。”
“这个案子的初步定性是入室抢劫强|奸杀人。但极有可能,这个案子不是入室,不是抢劫,不是强|奸,只是杀人。”施也接着又说道,“当然,如果你们觉得我说的完全没有道理,可以忽略。”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少顷,成云霞开口,说了句一锤定音的话:“全部推翻重来。重点调查死者的前夫杜君衡。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要打草惊蛇。目前手头所有证据和线索,包括谈话询问等资料在明天中午之前全部整理成电子版上传系统,以供大家随时查阅。”
散会之后各自整理手头资料,会议室里很快只剩下了施也和郎月慈二人。郎月慈靠在椅背上盯着眼前的文件,一直没有动,就连呼吸都很轻,仿佛已经入定一般。
施也转头看向他,问道:“想什么呢?”
“在想以前实习的时候跟过一个案子。”郎月慈回答。
“我还以为你在发呆呢。”
“没有。就是累了。减少动作降低消耗,看起来就像发呆了。”郎月慈深呼吸了一下,看向施也说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王淑杀死了她自己?”
施也干脆侧了身,一手撑着头,看向郎月慈:“你没有用‘自杀’这个词,是因为尸检结果不支持自杀。但尸检结果只能详细描述死者的尸体情况,却无法告知我们死者的心理。对吗?”
“你不是说平常不分析人吗?怎么这会儿分析起我的措辞来了?”
“因为你在说案子。”
郎月慈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轻声道:“我实习的时候出的第一个现场是在菜市场,案子挺简单。现在菜市场好多肉摊都有个专门的操作台,要么是在侧面,要么是在背面。可那会儿不是这样。案发那个菜市场所有肉摊都是开放的,肉拿出来就直接就当着顾客的面在台子上切。那天我和当时带我的师父接到报案,去到现场,那个切肉的案板上全是血。是人血。报案的是肉摊的摊主,他说有顾客来买肉,挑好了之后让他切,结果他刀落下的一瞬间,顾客把自己的胳膊放到了案板上。伤者当时已经送去了医院,那个摊主也吓傻了,不停地问我们他是不是砍人了。主观上他没有伤害人的意愿,但实际上,他确实完成了砍人这个动作。”
“你确实是累了。”施也说道,“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你说了这么一大段,明显大脑已经处理不了复杂问题和情绪了。你该歇歇了。”
“你这还是在分析我。”郎月慈说。
“因为你在说案子啊!”施也有些哭笑不得,“咱俩这对话是要陷入循环了吗?要不你去洗把脸醒醒神?”
郎月慈摇头,沉默片刻,他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坐直了身子,说道:“我是想说,王淑如果自己选择了死亡,那么现场和她身上极少的挣扎痕迹就有了解释。”
“像你说的案子似的,她把自己送到了刀下。”
“对。”郎月慈看着施也,“如果是这样,真的就该发挥你的专业了。”
“我看不了死者。心理学不是万能的。”
“你能看活人。”郎月慈紧接着又补充,“我是说,你能看嫌疑人。”
后面这句补充太欲盖弥彰了。施也站起身来:“现在谁都不看,下班。”
“啊?”
“成支不是安排你负责我的出行吗?那就劳烦你送我去车站,我今晚回去,明天上完课回来。晚饭大概是没时间一起吃了,明天中午吧。明天中午你来车站接我,我回来后请你吃午饭。”
“哦,好。”
施也订的是晚上七点的车票,其实时间上来得及。他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梳理案情,以及获得关于郎月慈的资料。
在候车室也不方便看案件信息。施也于是发了条消息,很快,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
施也戴上耳机,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接通电话:“岑教授,不打扰您吧?”
“当然不打扰,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岑羡道。
施也斟酌了一下,说道:“岑教授,您帮郎月慈转达这个案子给我,不止因为案发现场有我的书,还因为是他,对不对?”
“是。他……状态不太好。我想着你要是能跟他见个面,或许能帮到他。”岑羡说道,“两年前我受邀去代州省警校讲课,正好就在容新,那时候他刚受伤转岗,我想着看看他,就跟他约了见面。我没有你专业,但毕竟带了这么多年学生了,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他心理出了问题。”
“这么长时间了吗?”
“是。而且是我发现到现在两年了,实际或许更早。那次我跟小郎见面,发现他的手一直在抖,我以为是受伤导致的,问他有没有看医生,他误以为我说的是心理医生,当时立刻否认,并且抵触情绪非常强烈。小施教授,你没有在一线干过,有些事情可能不了解。他们那些直面生死的警察,其实有不少心理都有问题。你知道我家那小子也在一线,他算是意志够坚定了,之前也还是有过一段很难受的经历。有些人能自我排解,有些人排解不了。但不管能不能好,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绝对不会选择心理疏导的。每个基层队伍都有指导员,每个市局级别以上的机关都有政委和专门的心理咨询机构。但按照目前的规则和体制来说,心理咨询的保密原则经常被突破。所以,内部的心理咨询几乎成为了摆设,而外部的咨询又很难帮到他们。更重要的是,一旦被发现、被确诊,面临的是病假、转岗和边缘化。能在一线干下去的,多少心中都有那么点儿热血和坚持,甚至有些人是拿工作当救命稻草的。原本大众对心理学的认识就不够,觉得自己病了又因为羞耻和不甘不愿去寻求帮助,所以,这些问题就都被掩藏起来。”
“那您后来有关注过他的情况吗?”
“这两年一直有联系,他每次都说挺好的,而且中途我们见过一次,他那个时候手不抖了,还跟我说自己有在看一些书,了解了不少,能面对自己的情况,说觉得自己有在变好。”岑羡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无奈,“但是学生骗不了老师啊,就他那个状态,手不抖可能是真的,但情绪变好肯定是撒谎。他上学的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激情,可后来,他就跟一潭死水一样。那个变化太明显了,我不可能看不出来。那孩子自尊心高,又敏感,而且说到底都这么大的人了,他自己做了选择,我也不好再干预什么。其实也想过其他方法,但他自己不愿意的话,外人说什么都没用。”
“他这个情况,您跟洪院说过吗?”施也又问。
“没有,我跟谁都没说过。今天如果不是你问,我也不会说的。小施教授,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确实是存了让你帮他的心思,但也确实是因为他们现在这个案子。郎月慈他的办案能力没得说,他说觉得有问题,那很大概率就是真的有问题。其实那天给你打电话之前,我还给家里俩孩子打了个电话,同样的情况描述了一遍,他们说没有详细情况给不出判断,但让我相信办案人员的第一直觉,所谓第一直觉,其实更像是符合逻辑但尚未形成完成逻辑链的细节线索。以他们办案的经验,第一直觉有问题的,后续基本全都被证明了。所以我才联系了你。”
施也对这个倒是没有太在意,他说道:“您放心,这个我明白的。您是想让我以工作的名义接近他,这样一来他能放松警惕,二来,以我的性格,发现问题了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哪怕是以朋友的角度陪他聊聊天,也多少能管点儿用。”
“是这么个道理。郎月慈是个非常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所以他极少向外寻求帮助,但如果他身边很近的位置就有机会,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岑羡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抱歉啊施教授,给你打电话这件事,我确实是存了私心。”
施也:“您别这么说。其实学校让我过来协助,主要也是因为死者身边的那本书。毕竟是跟我本人有关系的。那本书如果是意外最好,但如果真的意有所指,就存在挑衅警方的可能。这个案子的结果,对我本人,对公大,对当地警方还有部里都很重要,我们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