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笑,窦衎从未设想过眼前的画面——哪怕是在使他惊醒的久不能平复的噩梦里,倪初久顶多也只当他是陌路人。
而不是现在这般,他们之间像是隔了楚河汉界,又或是天上的银河。可惜他们既不是棋盘上的对弈知己,也不是深情对望的织女牛郎。不,倪初久和巫泊或许是,但窦衎绝不是,他是拆散苦命鸳鸯的王母娘娘。
一个声音在他耳中讥笑,笑他是如此天真。倪初久精心编造了一个叫做家的网,他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撞了进去,被迷得晕头转向,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给他当头一棒,短暂的空白之后愤怒如沸水爆发。
“你还护着他?好,好!”他们的动作已经在明明白白告诉窦衎,他才是那第三人。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窦衎扔下手里的纸笔,转身离开。
“窦衎!”
“云霁!”
呼喊声被他抛在耳后,窦衎一口气冲出将军府老远,直到肺中余气消耗殆尽,他才停下。仅剩的理智努力辨认出这条通往城外的小道,尽头好像是万安寺?
回去是不可能的,更没胃口吃饭。窦衎于是放弃思考,沿着小径继续前行。他不在乎去哪儿,他只是需要行走,需要宣泄,需要放空。
最后还是到了万安寺。窦衎踏上石阶,留意到脚下隐隐的焦黑,但乍一看也不算十分明显的火烧痕迹。短短几日,寺门两旁已有新草自烧得光秃的土壤中钻出,是靠血肉浇灌还是灰烬做养料就不得而知,但挺有生命力。
越过寺门,遇见院子里几个在清扫的小沙弥。他们拿着扫帚扫灰烬,扫不走的就用铲子掉,最后提水冲走。窦衎想,那门口的石阶应当是如此打理的。
小沙弥们都认得窦衎,见到他,皆以为他是来查案的,点头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忙活。
是以窦衎一路畅通无阻,穿过正殿溜达至藏经塔旁的院子,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脚上踢飞了什么东西。他低头捡起那东西,发现是一小片袈裟布料,上头缀有珠子——窦衎记得,是净闻的那件。
说起净闻大师,虽没有直接参与此次楚枫谋逆中来,但他作为案犯生父,情感上也算是间接造成了此次事件。外加上他自己向楚岚请求治罪,换留楚枫一条命。
楚岚答应了。二人与其他谋逆分子一起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来。
楚岚这招也挺绝,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定起摩擦。楚枫怨恨净闻,哪怕累到极致,那张刻薄的嘴里也能日夜不停地吐出尖刀般的讥讽和挖苦;净闻有愧,大抵会硬生生尽数受了——谁也别想好过。
窦衎感叹,圆山寺到万安寺,难道寺庙也跟皇朝一样,几十年一换?这偌大的毫州皇城里,有什么东西是能长久地留下来的吗?
他想得头疼,甩甩脑袋,不知不觉走入一片阴影之中——到了姻缘树下。
看来大火也没放过这棵树。一想起自己当时被成施拉来求姻缘的傻样,窦衎就一阵胃疼。
什么受寺庙佑护的月老菩提树,只需凡人小小一把火,就能连树带根烧个精光!他居然相信并且天真地许愿了,倪初久知道了怕是大牙都能给笑掉,然后记它个三年五载,逢年过节时拿出来咀嚼一番,当下酒乐子。
窦衎于是绕树寻找自己的那块木牒,他必须确认这东西已经被“毁尸灭迹”。谁知他走到另一面,发现竟还有一小块树杈没被烧坏,好巧不巧,自己那块木牒就好端端挂在上头。而隔壁那块只写了倪初久名字的、来自于竞争对手的木牒却只剩下了半根勾在树枝上的断绳。
……好吧,看来这大火还挺有眼力见。
“窦世子?”身后有人唤他,窦衎转头,是智月。净闻离开后,他便成了代理主持,接手万安寺的重建事宜,在这里也理所应当。
“前几日一别,未曾寻得机会探望。不知世子和倪将军是否还安好?”
倪初久好不好他不知道,反正他现在不太好。
但窦衎还是客套:“劳烦大师挂念,一切都好。”
他的谎话显然没能骗过智月,后者踱步过来,目光停留在他抿紧的嘴角,若有所指:“世子的’一切都好’,好像是‘没那么好’的意思?”
“我能问个问题吗?如有冒犯,还请大师多多包涵。”
“世子请讲。”
窦衎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大师有爱过谁吗?”
智月一愣:“……”
且不说这问题有多私人,问一个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感情经历,窦衎觉得自己应当是疯了。
但他病急乱投医,说出口的话已没法收回,担心智月恼怒,想要找补几句,却听对方轻叹一声。
“很遗憾,没有。在俗世时没有,遁入空门后也没有。说来惭愧,我照顾这菩提几十载,却是与其缘分最浅的人。但贫僧认为爱并非只有一种。感受万物生长,体察人间百味,也是爱意接受和表达的方式。贫僧的爱就是如此。不知这答案,窦世子还满意否?”
窦衎双手合十,躬身微笑:“弟子受教。”
“不过贫僧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世子。”见到窦衎“请讲”的手势,智月问道:“困扰世子的难题,可跟这姻缘有关?”
都到这份上了,窦衎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是以点头坦白:“……我的意中人,他对我很好……应当是真心的。但最近我发现他对其他人也好,我不是例外。但是我想做例外,所以当他对其他人好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接受不了。”
“世子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另一位出了两只签的人?”见窦衎点头,智月道:“那人是净闻师兄,也就是楚庭。”
“竟然!”窦衎迟疑:“可是您当时说结局是‘皆大欢喜’,这怎么能算?”
智月微笑:“当时他二人私情被发现原本以为会身死,但先皇留了他们性命。圆山寺的覆灭更多是因为与外族勾结,这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罪。楚庭出家先皇也是知道的,如你所见,先皇也没有阻拦,甚至默许楚庭作为净闻回到皇城。若宓,也就是贤妃,回到宫中虽被冷落,但衣食无忧,最后是因病在宫中去世。他二人晚年也有书信往来,也算是善始善终。”
“但燕亲王的描述里贤妃的情况很是糟糕?”
“人都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子女和父母因此时常无法相互理解。燕亲王本就怨恨生父,夸大事实也情有可原。”
窦衎沉默不语。
“若世子不嫌弃,可听贫僧一言。”智月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问问你自己,想要什么?”
“若宓和楚庭一开始就不抱有二人能白头偕老的念头,是以能善终对他们来说是能接受的结果。同样的问题来到世子这里。如果你的意中人是鸟,你想要对方眼里只有你,于是用笼子将其困住、带在身边。这样他便能日夜与你相伴,你会感到幸福吗?”
窦衎摇头:“他生性自由,困在一方笼子里,他会难受。”
智月点头:“所以你真正喜欢的,不是被困住的他,而是潇洒肆意翱翔天空的他。既然如此,不如将自己变成森林。若是变不成也无事,作一棵树,天下鸟儿千万,你能从中认得他,他自然也能于千百棵树中找到你。”
*
佛门净地的“净”,果然有让人沉静下来的能力。
智月一番话,让窦衎想了很多。心绪平静下来之后他便回了将军府,洗漱完准备合衣躺下时,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世子,厨房炖了鸽子汤,我给你端了一盅。”
“多谢王伯,我不饿。”窦衎听出来人身份,但他没有迁怒他人的恶习,遂披衣起身,打算将汤拿进来。
打开门,王伯却变成了倪初久。
“外面风大,我让王伯先回去了。”倪初久端着餐盘,呼出一口白气:“我好冷,能进去说吗?”
窦衎侧身让他进来,关上门转身,差点儿撞上身后的倪初久。后者跟个鬼魂似的贴着站在自己身后。
“我来道歉。”倪初久搓搓手,试探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窦衎面颊:“这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不是找借口,但或许你想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窦衎别开眼坐到桌前:“你说。”
倪初久眼神一亮,觉得有戏,乖乖到窦衎对面坐下:“巫泊幼时我便收了他做我的暗卫。表面上他是军人子弟,背地里一直在替我做事。”
这跟窦衎猜测的一样。其实仔细想来,巫泊并没有伤害过窦衎,倪初久瞒着他的原因应该跟他无关。暗卫就如同黑影,知道他们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但别扭仍旧存在。窦衎不舒服的点并不落在“谎言”,而是“态度”。倪初久对于巫泊的偏爱让窦衎觉得失衡。他想要的是不可替代的唯一,他将倪初久当作唯一,那么倪初久也应当这样对他,全天下只此一份,绝无二心。
说来奇怪,他是个很能藏匿自身情感的人。但无论什么事,一旦跟倪初久扯上关系后,他的情绪就好似衣角撩到的火,转眼间就能将他全身都吞噬,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窦衎神色恹恹:“我是不在意这个……我问你,巫泊和我,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吗?”
这是什么问题?
“怎么会?”倪初久皱眉,觉得这提问很是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第一时间答了:“你当然是特别的。”
窦衎猛然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神复杂,喉结滚动,开口声音嘶哑:“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