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身旁臭气熏天的酒气不同，这是一个宽大、厚实、温热还带着淡淡鱼肉和菜籽清香的怀抱。

若是窦衎知道倪初久此时的想法，铁定会被气得脑袋冒烟然后苦笑。但倪初久的确是这么想的，直白到令人咋舌——一只狼崽低着头专注地舔面前碗里的鲫鱼汤。

因为有窦衎这个散发着浓郁鱼汤香气的人肉靠垫在下方，倪初久几乎感觉不到摔在雪地里的痛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倪初久感觉自己上一刻还被窦云霁这个大型犬扑倒，下一刻已经双目望天，甚至能看到漫天繁星，还有一晃而过的老虎——

等一下，老虎不是死了吗？

“豹子！”又有人尖声惊叫，倪初久条件反射立刻站起来，看清之后也是一愣。

那是一头银皮黑斑点的雪豹，体型比方才的老虎还要大上一圈。这豹不怕人，并且像是有目标似的，纵身一跃跳进人群，叼起人群末尾的楚枫就跑。

“燕亲王！”众人回过神来，只见楚枫那木质轮椅被猛兽一脚踩碎成了渣渣，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皇上——救驾、救驾啊！”

常在楚岚身旁服侍的苏公公的哭喊声提醒了倪初久，他赶忙奔向楚岚，发现皇上已经晕过去了，旁边是那头老虎的尸体。

一时间全都乱套。

“快、快传太医！”苏公公推嚷着身旁的将士，那人连滚带爬就要往回跑。

“来不及了！外面太冷，先把皇上抬回帐篷里！”耳边的喧闹吵得倪初久头疼，他一把扯回那将士，冷静吩咐道：“叫太医直接去主帐候着，备好热水！云霁，叫三宝和火烧云出来！”

窦衎二指凑到嘴边，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吹了声悠扬的口哨。倪三宝和火烧云一听这个关键信号就能明白这是有紧急情况，会立刻挣脱马厩束缚循声找来。

倪初久和其他人一起把楚岚放到成施背上：“皇上先交给你，我去追燕亲王。”他话音刚落，马蹄声便至。

“好姑娘！”倪初久利落翻身上马，吩咐在场的其他武将：“烦请各位整理营区现有的兵马，三分之二守营地，务必保证皇上安危！剩下的整山搜寻燕亲王，我会沿路留下记号，羽箭或是马蹄，明白了吗！”

“是！”

倪初久一拉缰绳，瞟了一眼身后的窦衎，厉声喊：“走！”倪三宝便像箭一样扎进了林子，窦衎骑着火烧云紧随其后。

一盏茶前，在谁都没有发现角落里，有另一个猎户打扮的中年男人偷偷潜伏在林子里。楚枫被豹子叼走的时候，便立刻跟了上去。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巫泊。他收到的情报显示楚枫跟异族有勾结，这一次，他的任务便是伪装成误入皇家狩猎场的猎户，偷偷地监视楚枫。原本是警惕楚枫对皇上下手，却不想，监视变成了救援，加害者变成了受害人。

那豹子跟背后长了眼似的，巫泊边追边射箭，皆被那豹子躲了过去。最后他无奈，放完最后一只羽箭的同时，往相反方向射出了袖箭。豹子为了躲过左边的羽箭，往右拐，刚好被袖箭击中。

但哪怕受伤了，它也只是踉跄了下，奔跑略微慢下来，但仍旧没停，直到跑到了悬崖边，前面再没有路。

那豹子转过身来，吐掉嘴里失血过多已经晕厥的楚枫，盯着靠近的巫泊，舔掉嘴边的血痕，打算先干上一架。

巫泊也暗自咬紧了牙，毕竟对面再怎么受伤了也是头猛兽。他卸下已空的箭桶，从大腿上抽出一只小臂长的锋利匕首——是他唯一的武器了。

那豹子看出了巫泊的犹豫，竟是突袭扑过来！好在巫泊训练有素，一个翻身，从底下滑过去。豹子扑空了，扭身立刻就要再扑。巫泊不愿再躲，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太多，不如鱼死网破，他趁豹子转身空档，握紧匕首照着那肚子就是一捅！

他用了十成的力气，连手握的前端都插了进去。一股血肉模糊的热气涌到他手腕。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胸口却受到猛烈抨击，一下子被砸出几丈外。

不巧，悬崖边上有片乱石滩，他这一摔刚好后背碾在尖锐石面上，疼的差点儿人皮面具都裂开。

那豹子见了血更是狂性大发，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冲过来咬断巫泊的脖子。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雪球，一下子砸进豹子嘴里。

豹子和巫泊同时愣住：“……”

接着，雪球变成了石头，再一次凭空出现，砸到那豹子右眼上，那里顿时变成了个血窟窿。

“嗷唔！”豹子气急败坏，暂时放弃进攻巫泊，转而警惕地左右环视，试图找到袭击自己的人。

又是一个石块砸到脸上，雪豹用剩下的一只眼努力辨清方位，最后锁定了手上还拿着石块的巫泊。

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人话，巫泊赶紧撇清关系：“刚才那个是我扔的，但再前面的绝对不是我！”

“嗷唔！”豹子嚎叫一声，怒气掀起林子里的一群飞鸟离巢。它这回不再犹豫，直直地朝巫泊奔来。

可它刚踏出几步，就听身后一阵闷响。雪豹四爪一滞，还没来得及扭头，奔涌而下的大雪即刻逮住它的尾巴，一下子将它吞噬。

雪崩。

淹没了雪豹但是在巫泊面前止住了的雪崩。

巫泊捂着胸口后怕。应该说自己福大命大吗？死亡总是到他眼跟前了，然后来了个突然的悬崖勒马。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一旁山壁后面爬出来一个满脸是灰的宫女。

“我说，你命真大啊！”

巫泊大喊：“别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悬崖原本恰恰受住冲下来的大雪和巫泊的重量，但那宫女一走过来，轻微的重量就成了压断悬崖的最后一根稻草。

来不及呼喊，二人连同那半截悬崖，一同掉落。

*

倪初久追了很久，也没见到豹影。倒是沿路的野兽脚印和血迹突然断掉，而前方是死路。

难道是掉下悬崖了？那可凶多吉少了啊……

倪三宝停了下来，倪初久无奈揪揪她的毛：“现在不是玩雪的时候。”

倪三宝是他的战马，栗色的顺毛小姑娘。遇到她的那天倪初久刚吃了煎酿三宝，是以取名叫倪三宝。

不像这个随口起的名字，倪三宝性格高傲沉稳。跟倪初久认真起来的状态格外相似，从不会在正事上分心。不仅倪三宝没有动弹，火烧云也加入进来，两颗马头在地上使劲儿地闻。

倪初久和窦衎对视一眼，立刻下马，在马儿们嗅闻的地方开始挖。没有工具，他俩只能用手刨雪。倪初久手都冻红了，终于摸到一只人手，顺着再刨，竟刨出了全身都要冻成冰块的楚枫。

“嘶嘶！”这时，身后的两个小姑娘却突然嘶鸣起来，在原地急躁地转圈。

“怎么了？”倪初久站起来没走几步，突然面上一阵凉风，耳边有轰隆声传来。他意识到这是雪崩：“先把楚枫送——”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已淹没在雪里。

“倪初久！”

窦衎立刻伸手去抓，却仍旧晚了一步。白茫茫一片，没有活人生息。窦衎骂了一声，立刻撕掉衣服，将楚枫绑到倪三宝身上，拍拍她：“好三宝，把他带回营地，带去给成施。”

倪三宝还想往山底下倪初久消失的地方去，却被窦衎拦住：“听话！火烧云，你跟着三宝一起，我一定把倪初久给你们带回来！”

火烧云定眼看了看窦衎，接着甩头拱了拱旁边的倪三宝。栗色小马后退一步，仰头嘶鸣了一声，接着转身，两匹马终于是往回跑了。

窦衎立刻去找倪初久。他已经知道这悬崖容易雪崩，是以手脚并用、小心翼翼用屁股滑下去。晚上视野不好，他不知多少次撞到凸起的石头和树杈上，双手和脸刮伤了也不觉，花了好大功夫才到下到一半。

他突然十分怨恨起来倪初久那件好看的白狐裘，让倪初久完全融进了大雪里。人没找到，却看到半山腰的有一个洞穴里，似乎有亮光。

没有任何依据，窦衎直觉倪初久就在那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那个洞穴，进去先看见有篝火，倪初久坐在火边，见到窦衎，腾地站起来、惊讶地张大嘴，第一句却是疑问：“你怎么自己来了！人送回去了吗？”

窦衎失而复得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人人人！一天到晚都是别人！谷仓失火了要救，发小失恋了要管，暗恋你的姑娘难过了也要安慰，皇帝不会射箭你要贴身教！你倪初久是什么下凡菩萨吗！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念着要害你的人！

窦衎气不打一出来，没理他，走到里头，背对着火堆坐下。

“怎么不回答我？”倪初久没得着答案不依不饶：“今日上午开始你就不怎么对劲……因为我抢了你的野猪所以生我气？”

窦衎头也不抬，一脚踢开面前的一块碎石：“不是。”

“因为我挑衅你，不给你面子所以生我气？”

窦衎攥着节树枝，忙着赶不存在的虫子，鼻孔出气：“不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生我气？”倪初久完全不明白了。他站到窦衎眼跟前，强迫对方看他：“我就说你青春期脾气见长，不听话而且跟我对着干！之前跟你说了，也是——”

“不要姑娘，不要别的年纪大的！”窦衎扔掉树枝，一把将倪初久推开，没收住力，对方后背撞到山壁上，疼得嘶了一声。

树枝在烈火里爆开，烧得噼里啪啦响。

窦衎咬紧牙，后悔又心疼，恨不得将人揉碎了全塞怀里藏好。他想查看倪初久后背，手刚搭在对方肩上却立刻被抹开。

“别碰我！”

窦衎不敢置信地抬眼，倪初久别过脸，不愿看他。“哈——”窦衎气红了眼，感觉自己像一个点燃了即将要炸开的炮仗。什么仇啊恨啊，都先抛到一边，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倪初久眼里只有他一人。

不再犹豫，掌心握住柔和的皮肤，窦衎一把把住对方手腕，张口咬上那张他觊觎许久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