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枫身子弱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亲眼目睹他讲着讲着咳血还是给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更别说还是对方先挑起的话头。
户部那几位瞪圆了眼,生怕他下一瞬就翘辫子了,连声问他要不要紧。语气之恳切恨不得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再立刻给人推到太医院去。
楚枫却摆手。
“劳烦各位大人费心,我这是老毛病了。每日都要咳上那么几回,咳出来的都是瘀血,回营帐里躺会儿就好了。”语毕,他右手敲了敲轮椅扶手,决定结束寒暄:“走吧。”
他身后的那瘦弱书童得令于是推起轮椅。楚枫跟众人道别,调转离开。
他俩身后,刚好有几块裸露在积雪上的尖锐碎石。二人无人留意到,木质轮子毫不避让地直直碾过去,轮椅是以理所应当地被顶得一蹦,颠得楚枫身子一歪,差点儿掉下椅子。而那书童更是没料到这意外,情急之下竟然忘记要先保护人,只是傻傻地把住轮椅。
好在楚枫反应迅速,一下子握紧了扶手,稳住身形,屁股安全落回椅面,整个过程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但窦衎没有看错,楚枫的身体动作完全暴露了他淡定表面下的恐惧和后怕——那双扶着椅子的手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并且再也没有松开。
何圣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窦衎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男人盯着地上那幅画时候的眼神。
有缱绻,有不甘,还有执着。
窦衎突然觉得那拦路的尖锐石头,或许是何圣投胎变的。他生的时候要守在楚枫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死了之后也要出现在楚枫面前,抢夺他的注意。
但是楚枫记得多少呢?
“窦世子。”
窦衎回神,发现是叫他的居然是前头的楚枫。对方离他有些距离了,窦衎只能看到他微微偏过来的半张模糊侧脸。
“刚想起来,听闻后山有片湖,清澈如明镜。世子若是感兴趣可前往观赏,这时候孤舟垂钓,别有一番风味。”
*
窦衎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寻着去了。他这人有个毛病,别人越说干不得的事儿,他越要去看看。虽然把楚枫就差把下套两字甩他脸上了,窦衎还是牵着火烧云二话不说地跳了进去。
大不了跑路,他到要看看楚枫能给他下什么套。结果他到了,发现那还真有个湖,可分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湖,东林书院后面那个比这个还规整些。窦衎捡了根手臂粗的树枝,拿在手里边把玩,边看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就在窦衎怀疑楚枫是不是因为自己杀了何圣而气急攻心,脑子不清醒而给他指错了路时,却看到了湖对面的凉亭里出现了两个身影。其中一个一身雪白狐裘,窦衎一眼就认出来是倪初久。另一个稍微高一点儿的黄色身影,看样子像是楚岚。
倪初久结束打猎了?怪不得刚才没见他,原来是被楚岚叫来喝酒了。
窦衎所在的地方视野开阔,是以没看几眼就眼尖地发现对面凉亭往上的山径拐角处,有一宫女正鬼鬼祟祟地徘徊。
怎么只有一个人?窦衎又仔细确认了一遍,其他服侍皇帝的宫人都在山脚,大概是楚岚的命令不用守在他们旁边打扰——之前在后花园时也是一样的。
唯独那个女子在更高处观望。正当窦衎思考要不要给对面的倪初久打个信号、让他警惕一点儿时,那个宫女却闪身不见了。与此同时,站于前方的黄色身影却一下子转了个身,贴上了后面的白色身影。
窦衎手里的树枝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黄色甚至严严实实挡住了身后的白色……就像、就像是两人严丝合缝地抱在了一起。
窦衎扔掉树枝,毫无留恋地转头离开了。
*
“拿下来了吗?”倪初久僵着身子,第三次跟楚岚确认。
除了鼅鼄外,他其实并不是很怕其他的虫子。但他实在喜欢这件狐裘,不愿弄脏,所以当楚岚跟他说那裹了泥的八足毛虫顺着他后颈掉进衣服里伸手要帮他捏出来时,他并没有推辞。
“别慌——哝,取出来了!”楚岚将眼神从倪初久后颈那颗朱砂痣上移开,摊开手掌兴冲冲给倪初久展示那只不走寻常路的奇异小虫,却见对方突然安静下来,盯着湖对岸发呆。于是也凑过去好奇张望:“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啊?没什么。”倪初久收回眼神,低头整理衣服。心里却犯嘀咕,是自己的错觉吗?他怎么感觉湖对岸的树林里有人影一晃而过,还跟云霁八九分相似?
“时候不早了,晚上还有宴饮。”楚岚想到晚上还要跟异族唇枪舌剑,长叹一口气,毫无形象地提了一脚边上的石凳:“又是一场‘恶战’,趁离开始还有一会儿,赶紧回去休息。”
谁知,他还真一语成谶。
宴席一开始,就有异族领队上前来说有表演献上,结果传唤来的全是长满络腮胡子的壮汉。这便是今晚的重头戏——借着宴饮的机会,展示各国的兵力,是以双方都是卯足了劲儿,准备一决高下。
楚岚早就料到这局面,也“礼尚往来”地让大启的几位武将上台“展示”了技艺。这么一来一回后,又有人提议这样空秀架子没意思,不如实打实地干脆比比武。然而一比下来,大启非但没有落下分毫,反而每次都赢得十分彻底。这下异族各部落的脸色更是难看。
这样占不到便宜,他们便起了别的心思。喀尔兀苏里的使者举着酒杯,径直朝楚岚走去。
“真是美妙,今日见到您的将士如此勇猛,使我不禁联想到皇上您的武艺应当是——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对,更上一层楼!难得今日聚在一起,不知我们能否有幸能一睹您的风采?”
“是啊是啊!早上那一箭实在是妙!”
楚岚原本就有点儿醉了,每一个来使过来给他敬酒他都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是以被异族这么一起哄,脑子不知怎么卡住了就答应了。
等倪初久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楚岚已经让人拿来披风和弓箭,准备出去“一展风采”了。
现在拦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夜晚的雪林跟白日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极度寒冷的同时还有猛兽出没,活人进去了第二天就只剩一堆白骨了。
倪初久直觉情况不对,想跟远处的窦衎使眼色,暗示自己一会儿会跟着楚岚,让他也留意一下其他人。但他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窦云霁一颗头跟定在碗里似的,没有转动分毫。
说来也奇怪,狼崽以往都是喜欢坐自己身旁,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撵都撵不走。今晚却挑了个跟自己隔了三张桌子的位置。再就是往常倪初久一咳嗽,窦衎就跟听到叫名字的狼狗似的,耳朵一竖,下一刻人就已经站到倪初久面前了。
但这回,倪初久嗓子都咳痛了,连身边的礼部官员都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窦衎的头始终都没有望过来半点儿。
倪初久也来不及细想了。楚岚已经被簇拥着往外走,他只好赶紧跟上去。好在迎面遇上了成施,后者也观察到不对劲,偷偷给他打手势。
【怀慈有备】
倪初久这才放心了一点。点了火把,众人踏入漆黑一片的林子。寒风呼啸,划过面颊和耳朵跟刀割似地疼,一群人走着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呼吸间全是男人的酒嗝和口臭味,熏得慌。倪初久不喜这味道,突然十分想念中午放进火里的那只红薯,他一拍脑袋——发现自己给忘了,都还没来得及吃呢!
然而这时,一声虎啸响彻林子,隐约自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在场的人皆被吓得噤声,楚岚的酒也一下子清醒了一大半。
一片寂静之中,好死不死地,那使者又开口提醒道:“皇上,老虎就在前方,您打算何时出手?”
楚岚面色凝重,但又不愿被异族看笑话。在他犹豫不决时,后方已经有轻微嗤笑声传来。
却被成施厉声打断,他上前一步:“皇上,先让微臣来吧?”
楚岚咬紧了牙,摇摇头。现在露怯那就是等同于将大启的脸面扔到茅坑里让人撒尿,是比打了败仗还要侮辱的存在。
楚岚虽然心里没底,但他作为皇帝和男人的自尊都不允许他退却。是以,他仍旧抽箭拉弓,对着一片漆黑的林子里那模糊不清的轮廓射出一箭。
却听下一瞬,又一声嘶哑的吼叫响起,那只箭竟然就这么射中了林子里的老虎!
倪初久立刻带人拿着火把往前探查。几束燃烧的火焰之下,众人就见一只母牛大小的花纹猛虎闭着眼睛侧身躺着,起起伏伏的肚皮上插着根箭,边上的暗色朱红蜿蜒曲折,已经无力动弹。
“这——”身后的异族都倒吸一口气,那位喀尔兀苏里的使者更是瞪圆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好箭术!”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接着所有人都在夸。
楚岚自己也没想到这随手一射居然真能射中老虎。他红着脸看看自己手里的弓又瞧瞧地上奄奄一息的老虎,天知道三个月前他连正确拿弓的姿势都不知道。
像是受到某种召唤,楚岚往那老虎走去,想要靠近了再确认一下这不是梦。但就在他即将走到那老虎身前时,原本的奄奄一息的老虎不知为何突然暴起,朝楚岚扑过来。
倪初久眼疾手快,扔掉火把一个闪身将楚岚推开。
但还有人比他更快——就在倪初久倒地的同时,后方扑上来另一个人,是窦衎,一把将倪初久抱住,按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