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德沁宫。
朱皇后轻抿了一口茶,嘴角含笑,朱唇亲启:“玄九大师,这茶可还好?”
玄九坐在下方,也跟着轻抿了一口热茶。
他放下茶杯,淡然一笑:“山人口拙,饮茶如水,浪费了皇后娘娘的好意。”他不卑不亢,开门见山问道:“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皇后从容地放下茶杯,用手绢轻擦嘴角,轻笑道:“道长不愧是修行之人,心直口快,既然如此,本宫今日确有一事相问。”
她抬了抬手,碧云便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玄九,这是李良根据容景芠的病情写出的诊书。
原本,她以为景芠只是生不逢时,幼时感染重病,那曾想竟是太医院的人动的手!沈荃告知此事时,她惊疑不定,可沈荃将芷箩押上来,说出的话字字诛心。
她的景芠毁了,沈荃的儿子残了,甚至搭上整个沈家,皆来自于那个男人的报复!
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她以为她再了解卢颜修的秉性不过。
她违背约定有错在先,对卢颜修心怀愧疚,平时连带对安国公府也有几分关照。赫翎前来为文安求亲时她没多加干预,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诸氏。
卢颜修每次见她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每次视线相遇又错开,眼底的哀掩饰不住。她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是他,她从不爱皇帝。
但是朱家需要一位贵妃,乃至皇后,她身份最为尊贵,入宫是最好的选择。
当初卢颜修在她跟沈荃之间选择了她,之后的二十余年里,他报复仇恨两个为权势背弃他的女人。
现如今,就算知道太医院的人动的手,也没法查出具体是谁。她为此找了太医院好几次麻烦,可是李良跟其下的太医束手无策,似乎并不理解皇后娘娘怎么忽然发疯,旧病重提。
“不知道长可否解此毒?”
皇后眸色一暗,很快敛去眼底的冷酷,长叹道:“实不相瞒,中此毒的乃是本宫的皇儿,近二十年之久。”
容景芠在七岁的时候忽然喊头疼,继而一只眼睛开始长出红斑,逐渐失明。她当时刚生下小公主,身体还未恢复,才让卢颜修那个阴险小人有了可趁之机。
玄九摇摇头:“中毒的时间太长了,二皇子算是幸运能活下来,现如今毒已经跟身体融合,在下无能为力。”
皇后紧紧攥住手绢,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有些咄咄逼人:“当日太霄殿,道长能轻松变出金莲,本宫从未见过此等仙法,怎么会解不了区区凡人之毒。”
玄九见她似乎在想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怕这位后宫之主一时间魔怔,解释道:“金莲不过是幻术之流,山人虽懂五行之法,能观星象测吉凶,却不能起死回生。”
他叹笑道:“娘娘请细想,生死有度,若我起死回生,这因果怕是逃不开了,哪能活到现在。”
皇后敛去笑容,冷了眉眼,淡声道:“道长这话本宫却是不懂,二殿下只是眼疾,怎扯到生死。”
玄九一语道破:“二殿下毒素缠身,寿命比普通人短,已是半死之身。娘娘疼爱孩子是人之常情,可若想逆天改命,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皇后脸色一变,见玄九淡然自若,似笑非笑道:“道长果然医术高明。”
这件事只有她跟太医院的李良跟罗奉忠知道。
当初景芠中毒,便是他二人负责医治。毒性遏止之后,李太医说二皇子恐怕只有常人一半的寿命,当时她的景芠仍有一丝机会继位,所以她施压按下了这个消息。
可后来景芠面部的红斑扩散开,一只眼睛彻底废了,而其他几位皇子陆陆续续健康长大,她才彻底心灰意冷。
她冷了语气:“看来今日本宫是求不下这个情了。”
玄九单手行了个礼:“即使陛下在此,我的回答也不会变。”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已是荣华至极,若是看开些,眼前或许另有一片天地。”
皇后冷哼一声:“道长这是拿陛下压本宫?”
玄九摇头:“非也,此乃山人赠言,娘娘信也可,不信亦无妨。”
皇后见他软硬不吃,冷着脸送客。
等人离开后,一个戴着半张面具的男子从内殿走出来,正是二皇子容景芠。
皇后眼泪忽地就留下来了,哀声唤了一声:“景芠——”
容景芠没什么表情,长久的残疾让他变得冷漠少语。
可在他面对朱媔时,脸上僵硬的表情柔和下来,半跪在母亲膝边:“母后,只要父皇还需要外祖父平衡朝政,需要您坐立后宫,儿臣就还有退路。”
皇后拭去眼泪,哀声道:“是母后对不住你,让……”一想起仇人,她恨从心起,狠厉地说道:“母后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景芠语气很淡,却也极冷:“卢颜修不可能支持容繁上位,父皇极不喜外族,断不会让容繁继位,与卢颜修交好的皇子可不止五弟一个。”
皇后稍微冷静了一下,说道:“对,我母子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熙嫔将此事告诉我,也是想借本宫的手收拾卢家,容歧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容景芠:“容歧基本闭门不出,但是礼节往来走动很多,给贫民施粥赠衣,在百姓口中风评很好。”
皇后思忖道:“平王最近也风头不小,容歧虽然腿残了,但本宫总觉他有所保留——你平时也别总窝在王府里……”
“母后,”容景芠打断了她的话,“儿臣已经认命了,现在只有手刃卢颜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皇后摸了摸他完好的另外半张脸,也没继续劝。她这个儿子并不比容岐逊色,可是从小到大的残疾和毁容泯灭了他的骄傲。
昔日,看着意气风发的容岐,有时候她是恨的。后来容岐腿被皇上砍断,被贬打入冷宫,她一边扭曲快意,一边因朝堂和后宫的变动忧虑不安。
如果要选一个皇子继位,除了景芠,她最优选择是容岐。此子心胸宽广,且做事有底线,继位后该不会做出残杀手足、逼迫她退位的举动。
思及皇位继承人,皇后不免柳眉微蹙,说道:“本宫最近总觉得局势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你且注意些。”
“儿臣知道。”
昭王府内,迎春花已经冒出了嫩黄色的芽儿,一簇一簇,枯枝上都发了新芽,石桥下的池塘里游着两只鸳鸯。
穿过花园的石桥,便是容歧的寝殿。
居灵殿内只有容歧一个人,他坐在轮椅里,手抬着脚从轮椅踏板踩到地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床沿从轮椅上站起来。
他的双腿经脉断裂,肌肉长期萎缩,力量孱弱,即是系统治愈了经脉,也要通过训练不断恢复,才能正常行走。
他扶着床柱试图抬起左腿,大腿一股锥心的酸疼感,脚掌堪堪离开地面,他已经满头细汗。
如此重复了好几次,才踏出一小步,足弓接触地面的瞬间,桎梏的灵魂都随之跃动。
他激动无比,又试着踏出右腿,然而脚刚离开地面,掌心出汗手滑了一下,忽的失去支撑摔倒在地上,手掌被床沿擦出红痕。
他先前嘱咐任何人不能来打扰,此时殿内无人,他只得撑着床沿攀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坐到轮椅上。
但是他的心情无比雀跃,一丝沮丧也无,就连手心的擦伤都没感到疼痛。
笃、笃、笃——
忽然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
容岐抬头,说道:“进来。”
刘管家进到屋内,恭声道:“王爷,翎王殿下来了。”
容岐眉头轻轻一皱,双手交握,自语道:“没想到他竟然亲自来找我。”
毕竟他这位二哥性格孤僻,身份尊贵,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与人结交,能入他眼底人屈指可数。
前厅,容景芠坐着饮了一口茶,打量着昭王府的布置,华贵不失雅致,花草芬芳,府中的丫鬟仆人都比翎王府活泼轻快些。
他微微沉思,因为半张脸戴着面具,显得更加沉默冷峻。
“二皇兄,好久不见了。”
容景芠一抬头,便看见容歧坐在轮椅上被丫鬟推进屋子,容光焕发,比之前年夜宴席上气色好了很多。
他忽地笑了一下,手指轻点桌面,说道:“也没多久。”
容岐看着他的笑容,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二皇兄找我何事?”
“来看看三弟而已,母后说本王久闷在家,应该多走动走动。”
容岐寒暄道:“不知皇后娘娘近来可好?”
“母后最近气急攻心,心郁难安。”容景芠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拜三弟所赐。”
既然他摊开了说,容岐也不拐弯抹角,笑道:“这都是命运使然不是么,本王不去看望母妃,就抓不到奸细,也就无法帮二皇兄揭开过去的真相。”
容景芠嘴角嘲讽,平静下尖刻的怨恨显露出来:“真相找到了,可是本王的病已经好不了了。”
“真相找到了,就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不是恨上天不公了。”容岐坦诚道:“我能理解二皇兄的心情,因为我也是。”
容景芠盯着他的脸,目光微微下移到他的腿上:“但是现在不是了。”他眼中不甘,冷声道:“既然恢复了,就不用装模做样了。”
容岐进屋对上他的目光时就觉有异,但是他双腿恢复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情,容景芠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试探?
他佯装疑惑地皱眉,无奈笑问道:“二皇兄的意思,本王不太懂”
“身体忽然残疾的人,即使习惯了,神色情态也会跟正常人不同。三弟你的面色跟姿态可不像一个残疾人,”容景芠掐断旁边花瓶里的一枝梅花,“偌大的王府,布置得十分温情活泼,跟人相得益彰。”
而且动作那么多,多半是韬光养晦,可不止是报仇那么简单。他拈碎了花瓣,朝旁边的丫鬟伸出手。
宝珠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从怀中取出手绢奉上。
容岐回道:“王府都是魏辛布置的,看来二皇兄觉得不错。”
容景芠抬头瞥了他一眼,擦着手指,表情一言难尽。
容岐推着轮椅坐到他对面,亲自斟茶:“本王目前势单力薄,为报仇雪恨,还得多仰仗皇后娘娘跟二皇兄。”
容景芠只是有所怀疑,浅浅试探一番,也不根究他的腿到底回复没有。他反问:“帮助你对本王跟母后有什么好处?谁登基对本王而言都一样。”
容岐淡然一笑,肯定地说道:“今日二皇兄来找我,就说明不一样。”
容景芠勾唇,似笑非笑问:“什么不一样?”
“皇后还是皇后,母仪天下,后宫之主,而后晋升太后,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存在。翎王殿下则是万人之上的亲王。”
容景芠一顿,的确,如果没有父皇那次失手的意外,容岐还是太子,背靠靖国公府,与母后跟丞相府达到一个堪称和谐的平衡。
只是能说出这番话……
容景芠目光幽深,不置可否:“三弟拉拢人的筹码真大方。”他听着这一番狂言,扫了一眼的他腿,冷笑了一声。
容岐心道不好,一时不慎,刚说的话将他仍要参与夺位的想法暴露了,容景芠更怀疑他已经恢复了。
他镇静自若,轻笑了一下:“二皇兄也应该有所察觉,卢颜修做那么多,断然不会是不计后果报复那么简单。”
容景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对他转移话题的把戏轻讽一笑,也没继续追问,而是说道:“王家的案子,平王终究没有藏住。他可能是觉得我瞎了,你残废了,已无后顾之忧了。”
他端起容岐斟的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母后很看好你,为兄也相信三弟的为人,希望三弟能信守承诺。”
容岐颔首道:“二皇兄勿要多虑,容岐绝不会做自相残杀的事情。”
容景芠提出了一个要求:“其他事再议,但是卢家必须交给本王处理。”
容岐想起魏辛的话,眉间轻皱,说道:“可以,只是卢颜修虽该死,却不至于斩尽杀绝,卢侍郎为官勤政,确实是个人才。”
容景芠不在意地笑道:“世家贵族子弟人才何其多,不差这一个。”
容岐劝道:“二皇兄,还请手下留情。”
容景芠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方才提起魏将军含情脉脉,现在又为卢侍郎低声下气,三弟可真是一位多情种子。”
“……”
容岐:“二皇兄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