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行人离开后,宴会氛围轻松了些许。夜宴间,珍馐美酒如流水一般。
赫翎公主十七岁嫁出宫,至今已有十多年。她是皇帝还未登基时与妾所生,是皇帝年纪最大的孩子。
后皇帝登基,其母被封为宫妃,不过几年便因病去世了。
她母妃家族稍弱,嫁与恒东伯后日渐远离权力中心。如今只有像年夜这般需要皇亲国戚出席的大宴,才会出现在权贵重臣面前。
这也是她极力想要与安国公府联姻的原因。老安国公已经离世,目前卢家的掌权人是卢颜修,其子卢煜光更是人中龙凤。
只是卢颜修与赫翎公主言笑之间避开子女婚约话题不谈,和善有余,恭敬不足。
赫翎公主按捺住内心的怒意,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抹冷笑:“本公主前来商谈嫁娶之事,卢大人顾左右而言它,莫不是看不上文安么!”
卢颜修佯装惶恐,谦笑道:“公主言重了,本官岂敢藐视皇家威严,只是婚姻嫁娶之事并非小事。”
他无奈道:“犬子心性冷硬,无心儿女情长。他母亲听皇后娘娘有意撮合姻缘,当时也拿不定主意,回府后同我商量。只因光儿性格固执,说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我夫妻二人扭他不过,也是颇为心焦。”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儿子:“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赫翎公主想必也懂养儿不易……”
赫翎公主看了一眼不动神色的卢煜光,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她转身之际嘴角扬起一分嘲讽的笑,刺了一句:“本公主自然懂,看样子是攀不上安国公府的高枝了,说起来,卢大人对攀高枝这件事想必比本公主更有感触呢……”
卢颜修笑容一淡,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赫翎离开的背影。他瞥了一眼皇帝留下供观赏的含珠金莲,眼神阴沉,令人捉摸不透。
卢煜光余光瞥见父亲的脸色,神情微变,一直困扰他的那股忧虑再度袭来。他知道父亲有事瞒着他跟母亲,却不知道是何事。
容岐在一边看戏,浅抿了一口,咂摸出一股悠久醇香,又喝了一口,自叹道:“不错,好酒。”
容繁听见了他的低语,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以戏下酒,你倒是自得。”
容岐眉眼浅淡,说了一句:“五弟管得太多了。”
容繁动作一顿,忽然厌恨如此漠然无视的脸。
他最近总莫名不安,偶尔独处时大脑彷佛进入了一个漩涡,近乎惶恐地坠入黑暗。
他从小仰望着容歧,想要靠近明月,可明月无心照他,蛛丝般的奢望经年累月扭曲成憎恨,让他只想撕碎眼前这张完好的脸。
从母妃听卢颜修的计策开始对容岐出手时起,一切都不可能了,或者从一开就毫无希望。白日大梦,煎水作冰。
他裂出一抹恶意的笑,语气如捏碎胸腔一般,一字一句地往外吐:“作为弟弟,关心哥哥不是应该的吗?”
白肤,浅蓝灰眼,中原人长相的五官,原本姣好的容貌被扭曲的表情破坏。
容岐对上容繁的视线微微一愣,脑子里忽地闪过魏辛看他的眼神,惊觉其中相似之处——眼底暗藏的不甘与痛苦。
他恍然一瞬,很快收住惊惑的神情,指尖轻点轮椅的扶手,不想继续应付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
“三弟,五弟,你们在聊什么呢?”大皇子,也就是平王端着一杯酒,笑着走近,似没注意到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平王的母妃乃是贤贵妃。她是皇帝还未登基时立的侧妃,性情温婉中正,皇帝封妃时予以贵妃之位。
在容岐还未出生时,他跟二皇子斗得很厉害,正确来说是当时新封的朱皇后跟贤贵妃斗得很厉害。
朱皇后背靠丞相府,贤贵妃是正四品忠武将军的胞妹。忠武将军官职虽不及丞相,但是在重武的大周亦不能轻易得罪。
只是后来大皇子好逸庸才显露,二皇子染病瞎眼毁容,两家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有意放弃这两个儿子,嫡与长的争斗才偃旗息鼓。
容岐温和一笑:“没聊什么,琐事而已。”
平王敬了两位弟弟一杯,玩笑道:“我看五弟的脸色不好,酒可得少喝啊”
容繁无声哼笑,恍若无事地应声道:“小酌了几杯,不劳大皇兄操心了。”
容歧寒暄了两句就远离了这群豺狼虎豹,大过年的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晦气得紧。
他感觉一旁有动静,偏头看去,一个眼熟的宫女在不远处来回踱步,视线频频回看。那人是他母妃身边的宫女。
他跟身边的护卫说道:“出去透透气。”
沈老爷子派了两个护卫贴身保护他,一个叫沈南,一个叫沈北,武功都不俗。
魏辛正跟几位武将说话,瞥见容岐出了殿门就想脱身去找。
他寒暄两句正欲走开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卢煜光上前问礼道:“久闻将军大名,方才家父在场,不敢冒言。下官对兵法甚有兴趣,常在朝中听闻魏将军的事迹,心中钦佩不已。”
他言辞恳切,似有结交之意。
魏辛虚扶他一把,浅笑道:“卢侍郎的话倒让魏某汗颜。”有护卫跟着,又在皇宫内,容歧那边不会出事,既然卢家的人有意来往,正合他意。
卢煜光抬起身子,二人身高相仿,他平视而笑:“将军戍守边关多年,身经百战,其艰苦在下不能感同身受,只有敬佩。无奈我出生从文,不能举剑张弓保卫一方。”
魏辛似觉得他的话有趣,顺着他的话笑说道:“卢侍郎乃当朝状元,竟然有一颗从军之心。”
卢煜光:“平时爱看些兵书,不过都是纸上谈兵,在下颇为钦佩将军少年热枕,只身奔赴军中,一身肝胆,无所畏惧。”
魏辛轻叹了一口气:“卢侍郎高看我了,你我年纪相仿,也当知道少年心性总一时冲动,焉能不害怕。”
害怕有去无回,马革裹尸,也怕无所建树,走不进太子殿下的眼里。
他的语气太深,卢煜光听到了其中难以言说的挣扎,以及在挣扎后破而后立的决心。
“听闻将军回京后生病难愈,不知现在身体如何?”
“已经好了,多谢卢侍郎关心。”
“将军觉得这场病,生得值得吗?”
魏辛偏头看他,似乎不解他言下之意,“生病有什么值不值得的,生病了就吃药,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他并不介意其他人揣度自己死活要嫁给容岐的原因——援救昔日旧主,重病难医,更甚者狼子野心想要圈养皇子,无外乎这些。
恰好他全都占。
卢煜光是个聪明人,见状便没继续聊这个话题,转而聊起悬壁城的风土人情。
太霄殿外的花园旁,容岐有些晕乎的头脑被寒风一吹顿时精神了。
宫女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檀木盒子,双手奉上:“殿下,这是娘娘亲手做的荷包,说是给殿下的新年礼物。因娘娘不能前来,特让奴婢送来给殿下。”
容岐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素蓝织锦的荷包。他合上盖子,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小块金子,扔给宫女:“且去吧。”
宫女双手合拢接住,弯腰谢赏:“谢殿下赏赐,殿下新年吉祥!奴婢这就回去禀告娘娘。”
容岐将盒子放进随身的口袋里,看着烛火外影影绰绰的宫墙楼阁,呼出一口白气,
戌时将过,他折腾了一天有些疲倦,而且腿一直传来酸疼感,十分磨人。
他甫一进殿,便看见斜对面魏辛正在跟卢侍郎谈笑风生,言笑宴宴,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围拢的几位高官之间。
在他面前却是另一副模样,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又像绵延山间的雪,若隐若现一股冷煞的气息。
他眉间微动,心道这厮也是一个演技精湛的。
他移开视线,打算去找太傅,跟他老人家一起离开,却忽然被一阵动静惊扰。
一位络腮胡玄色锦衣的男子喝酒起了性,正拉着周围的人敬酒。他瞥见魏辛正背对着他跟一众文官说话,嗤了一声,举着酒杯踉跄上前。
他离魏辛不远,加上身材高大,气势汹汹,一随从欲上前阻拦却被一掌挥退。
“啊哈哈哈!魏将军年少有为,本官颇为欣赏,来喝一杯如何!”
魏辛被猛地一推,肩膀像是被重剑击打一样疼,控制不住向前倾去,差一点跌在卢煜光身上。
幸而卢煜光手快扶了他一把:“将军——没事吧?”
魏辛神色冰冷,眼底晦暗,抬头的瞬间歉意一笑:“抱歉,我没事。”
他揉了揉肩膀,转头看着眼前高壮的武将——陇州节度使杜酉,旁边陪同的人是孙御
杜酉跟他前后脚进京,同为武将,一边嫉妒他的军功,一边又看不起他身为男子嫁给容岐。
他扬起一抹不解的笑,虽然被冒犯但彷佛不在意对方的挑衅:“杜大人,如今宴席临近尾声,你已经喝了一夜,虽是除夕佳节,军中禁酒的禁令管束不到朝堂,但还是少喝为好。”
他又瞥了孙御一眼,声音极冷:“孙大人觉得呢?”
孙御猝不及防触及对方的眼神,其中毫不掩饰的警告跟杀意让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官阶比魏辛低,即使背靠禁军,也不能以下犯上,便不敢作声。
杜酉眼神向下,神态有些倨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魏大人年纪虽小,但是这般口气,竟像是训诫一般,好生狂妄!”
魏辛云淡风轻地回道:“杜大人误会了,魏某实在不胜酒力,且杜大人你面红气喘,该是饮酒过量,还是得控制一些好,毕竟在太霄殿喝酒喝到晕昏,实在是有损皇家颜面。”
杜酉大手一挥,将酒杯举到半空,喝多了脑子有些发懵,脱口而出道:“同僚饮酒作乐,怎么关皇家颜面,还是说魏将军嫁给昭王,就以为……”
孙御脸色大变,忙制止:“杜大人!”
“就以为什么?”
容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笑容疏离淡漠,声音冷如冰,一身紫金色蟒袍衬得整个人华贵矜严。
他薄唇轻启,补充了后面三个字:“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