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招剑来,无双染春风。
第一轮的赛场分布在临渊山各处,各处的比赛擂台各有不同,有的早早搭好了比武台子,有的却只插有一面比赛的旗帜,像个草台班子。
沈溪行很不幸的抽到了山顶的擂台,天边才刚刚泛起一层鱼肚白,他便起身赶了上去。
天机秤只显示对手的参赛序号,而不直接显示对手的名字。上山前,他留意了下手中的序号木牌,上头清清楚楚的着一个大“一”。
“不会是凌云派的大师兄吧?”沈溪行自言自语道,心中的猜测也在看见山顶的人流窜动时一下坐实。
他穿着玄色道服,站在一群蓝白绿的浅色人流中格格不入。见他到来,热闹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而路的尽头,一处简陋碎石遍地的飘旗后,站着丰神俊朗的凌风晚。
“许久不见,道友还真是巧呢。”凌风晚和气说道,别在身后的长剑露出一角,透着与面色不一定冷冽锋寒。
似乎随时可以将他杀死。
他的话让沈溪行的记忆回溯到某人身上,那人也时常说“许久不见”,只不过不同的人口中的所寄的情丝相异。
他只觉得“许久不见”后暗藏的别来无恙,只存在于一人身上。
“他不过是个犄角旮旯门派里出来的散修,第一场便遇见大师兄,也太倒霉了吧……”
“你说话声音小点,不过他还真是出门踩狗屎了,出师不利。”
“你说话也没好听到哪里去,粗俗。”
“你才俗,俗不可耐。”
沈溪行走在路中间,又瞧见了之前那两个擅闯天机阁的弟子,冷言冷语全数记在他心头,早已不觉刺痛愤然,他心中的有了殊凉人世的潜在规则,对这种随口而出的白话漠不关心。
在场的人大多大多是凌云派门内弟子,亦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旁人。走在中间,看着他们浅淡的衣着,沈溪行忽然有种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的错觉。
场上除了众多凌云派的弟子外,还有一位其他门派的裁判,山顶位置太高,只穿着薄衣的沈溪行右手有些习惯性的颤抖。
“你看吧,这南阁来的怕得手都抖了,我就说了,没人能打得过大师兄,看来今年大师兄太蝉联榜首了。”行人中有人高声喧哗道。
哦?抖一下手就算退惧,也不过如此,沈溪行心想,并未直接脱口而出。他的沉默成了这种声论的催化剂,叽叽喳喳不停的讨论声比山顶的风声还喧嚣。
“够了,闭嘴!师父没教过你们什么是礼节吗?”凌重华怒斥道,沈溪行余光一扫,才发现她是当时误会过她的那个姑娘。
说完话后,她便抱着剑走到前排观望,撇下吵闹的人群。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一行飞燕绕过飘旗,又游游转转溜到山下去。山顶上的一片碎石中,种着疏落的青松,长风一吹,尽吟松风。
凌风晚:“在下凌云派弟子凌风晚,请多指教。”
“南阁……沈溪行,请多指教。”他话中带着一丝遗憾,初次介绍自己,还要极力掩盖所来之处。
他从前体会过的世情冷暖,不过烟海浩淼中的沧海一粟。那些深藏于心底的厌恶、鄙视、轻狂,像暗中的老鼠一般,恶臭狰狞,却用华丽的装饰包装,以掩其心。
比赛开始。
凌风晚先下手为强,隔空挥来一阵剑风,试探着沈溪行的底线与潜藏。
他不避开亦不还击,执剑立于瓦石之上,从容淡定,猛烈的剑风在接近他额前的一刻,骤然化作四散的柔风,逃窜至四面八方。
不过如此,沈溪行心想。他将剑执于胸前,头随着剑弯曲的弧度微微倒向一边。方才无数四散的风携带着枯枝败叶重新凝聚在无双剑前,如篝火吹升又落。
凌风晚的嘴角勾起一丝异样的笑,未曾想到自己的试探反倒成了对手增加信心的助手,他之前没有亲自见过沈溪行的本领,但从凌重华的描述中,便一知此人功底深厚,绝非等闲之辈。
两旁围观封嘴,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怀疑常自沉默起,又渐从缄默中默默退场。
沈溪行觉得自己最近运气不佳,一开始便遇见了凌云派的天之骄子,更不用说这种一定要决出个胜负输赢的规则。若他落败于此,往后便没了进入幽林的机会。可在第一轮便痛击凌云派的门面龙头,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招人记恨。
他思考着两全之策,想要鱼与熊掌并得,却一不小心分了神。凌风晚的划过,他无处回避,只好弯腰闪躲。
下一刻,前者的后腿以迅雷不及掩耳向下横扫而过,前后夹击,围困封锁,沈溪行将无双剑倒插在一旁的松木上,随后借力在空中转了数圈,最后略带狼狈的半蹲在树下,鼻间的气息一时紊乱。
松针震落,碎石被无情打远,石下的黄土干涩,风过飞尘起。
“道友还请小心剑下无情,若实在不行,还可向判官请旨退赛。”凌风晚语气中带着一丝愠色,他向来不喜对手心不在焉,故意收敛。
于是便想出这一激将法刺激对方。
“那便不劳烦阁下担忧,方才我轻敌,还请见谅。”沈溪行慢悠悠站起身来,目色回缓,已知心中答案。
凌风晚以为是自己的激将法生效,想趁着他血气方刚正猖狂时,再次找出他的纰漏,一举拿下。
谁知沈溪行挥剑后,一改先前防守避让,主动向前攻来。
不过在凌风晚看来,他每一寸攻来的剑中,都暗暗藏着掖着,不敢使出十分功力。这让他更加疑虑他的计谋,修剑之人时常过分信赖自己的直觉,一股脑挥剑而动,往往忽略了往后的事情走向。
利刃相接,一阵金鸣声响——
师父也时常批评他,说他的剑气太板正,没有半分深谋远虑。
思考着,他的剑被沈溪行一击打到远处,剑身一半埋土,地上的碎石飞起,误伤旁观的人群。他阴沉着脸色,兀自收回长剑。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他的剑从他掌心飞离。
凌风晚气恼:“为何一直藏藏掖掖,不肯展露才学。”
废话……难道我要自报家门,告诉你我是你最痛恨的南门之人吗?沈溪行心想。他明白凌风晚的心性,从小便是受万人瞩目门中英才,自然与他这种流落无家之人不同。
师门要他锋芒毕露,要他凌于众人之上,要他背负太多太多……又怎么能泯然于一个无名之辈手上呢?
他不禁想到大师兄,曾经也是这在江湖之中闻名遐迩。
年少承剑意,十四山湖游,岱宗剑过妖魔斩,天下始知其剑名。而今隐姓埋名,身患眼疾,收敛的剑风于他相比,何止一分半点。而他的剑气的恢宏,不及大师兄的九牛一毛。
“敛锷韬光,岂是才疏学浅,用剑之道,常为时局所迁。”沈溪行声音浅浅,像是无可奈何的自叹。
展露锋芒是觊觎,身归故里为夙愿。
临渊山脚下,听雨水榭旁。
池棠和沈溪行约定好的,第一轮比赛结束后到此汇合,也好商议往后的行程。
可日上中天,她仍未见着他的踪影。
“不会是第一轮就遇见了什么难缠的人吧,按道理也不会这么久的说。”池棠趴在听雨阁的红木栏杆上,发间的海棠花簪灵动跃然,与池边海棠花树一般生动。
想来池棠这个名字还是大师兄帮她取的,当年合虚之战后,南门只剩颜棠与沈溪行两人。
瘴气四散弥漫,漫山亘野,唯留四分之一亩大的地给他们荒野寻生。春采东房笋,夏薅中庭荷,秋刈西厢麦,冬捕梁上雉,四时轮替,春往秋来。
从前种种光辉,怎料如今荠麦青青,黍离苍苍。
直到有一天他们俩在大殿的挖掘残垣断壁时,在废墟之中发现了六岁的池棠。小家伙灰头土脸,瘦弱的双臂将自己环抱,安静地睡在大殿的祭坛之下。
沈溪行:“大师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见鬼了?”
“不可胡说,先把这孩子从瓦石中抬出来吧。”颜棠敲了下沈溪行的额头,虽然他也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平津山封锁已有三年,她像是天外来物一般乍现,措不及防。
池棠觉得自己的出现是个迷,她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灵魂中一片空白。那日之后,沈溪行便把他带在身边,当成小师妹一样。
南门的故事,还是沈溪行一字一句告诉她的。她未曾经历过那段可怖难以回首的日子,自然对之感知不深,但一个屋檐之下成长的人,又怎么会不爱屋及乌,恨及所恨。
池棠这个名字也大有来头,当时她沉睡的地方不可思议长出来一株海棠。
一夜之间,春华繁繁。便单取了一个“棠”字,至于池这个姓,则是她随手指的书上的一个字。
想着想着,一片海棠花瓣落到她的发间,夹在她的海棠花簪间,一时间分不出个所以然。
“你别站在栏杆边了,一会掉到水里,我可不会捞你。”她对着前方的空气说,目光时不时飘向左边的水池。
她知道那个叫沈辞的家伙偷偷藏在附近。
沈辞听见她冷漠的声音,自讨没趣从栏杆外跃进亭子里,他还有些委屈,语气淡淡道:“被你发现了——”
“不想和你说话,无聊。”池棠不为所动,依旧扒拉着栏杆。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你说的话我都不想听……”
沈辞有些崩溃,委屈巴巴自说自话,“那我也要说,你不是在等你的师兄吗?他现在呢,还在山顶和凌风晚对峙。”
“凌风晚!是那个凌风晚?”池棠一下子崩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圆。她心里的不安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并重重的砸到了她。
她顾不了三七二十一,直接奔向临渊山的山顶。在池棠的记忆中,沈溪行的控制力最次,每逢穷途末路,他总是不经意间使出南门的功法。
要是这样就完蛋了,偏偏对手还是凌风晚,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池棠心如火焚,脚不停歇赶往山上。
她走了好一点距离,沈辞的面色一刹间恢复成死灰状,他漫不经心地倚在听雨阁的柱子上,对着不远处的人远远说道:“这样可以了吧——话说,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小棠?”
“看来你们关系挺好的呀,意料之外。”不远处,风吹起假山后人的衣角,翠绿的裙角与春草一色。
“闭嘴。”沈辞一字一顿念道。
“我还要去找师父,你最好跟你的心上人一起上山,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劳烦您操心了,大可不必这般关心她。”沈辞嘴上倔犟着,身体还是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他离开后,原本立于池塘边芳华正盛的海棠,也渐由盛转衰,只剩几缕残花守着水中倩影。
山中乍暖还寒,人间别有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