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睁开眼,对上了糖果铺老板嫌恶的目光。
他不让又臭又馊的阿布睡在这里,糖果铺,连垃圾堆都应该是香甜的。
阿布也是这么想的,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洗过澡了,固执地要睡在糖果铺的垃圾堆,就是期待着自己身上的恶臭能被糖果的香甜带走一点。
哪怕一点也好。
可老板不让,按照以往,阿布就乖乖去找别的垃圾堆了。
可是今天,他莫名就是有些委屈。整个镇子的垃圾都是他辛苦倒的,为什么连个垃圾堆都不让他睡呢?
想到这里,他干脆往垃圾堆深处一钻,糖果铺老板嫌脏,不好出手拉他,打也打不到,只得气哼哼地作罢。
阿布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睡了过去。
昏沉着头醒来的时候,想死的心情格外强烈。
不想去推沉得要死还磨手的磨盘,不想去砍震得胳膊发麻的柴,不想因为扫厕所和倒垃圾染上一身恶臭,被所有人嫌弃。
阿布其实一直都想死,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小镇最早的一批原住民,虽然每天挣得很少,但他已经攒了4999999朵生死花了。
每天推着垃圾车路过杜松树时,他就会向上面插一朵。
杜松树上有4999999朵属于他的生死花,只差最后一朵,他就可以去死了。
阿布的想法很简单,他睡得实在太少了,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所以当有人和他说,死亡就是永恒的长眠时,他立刻就把死当做了一生的目标。
可是,对于死生镇的镇民来讲,死是最难的事情。
按照杜松树的说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不可改变,不可逆转,不可终结。
如果想要终结【命运】,终结生命,就必须要攒够五百万朵生死花,用自己的真诚感动杜松树,才能被赋予死亡。
阿布的【命运】就是做一个永远疲倦不得歇息的流浪汉,哪怕他拥有五百万朵生死花,都不可能摆脱扫厕所倒垃圾的【命运】。
阿布不喜欢自己的【命运】,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去。
他每一天都是这么想的,枯燥的、疲倦的、恶臭的每一天里,他靠幻想死亡的甜美和窥探他人悲惨的【命运】聊以慰藉。
今天却有点不一样,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为什么不试试改变呢?
杜松树说【命运】不能改变,就真的改变不了了吗?
他知道这个声音属于自己,可自己以前从未这样想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他尝试着不再在垃圾堆里翻吃的,尝试翘掉石磨坊压迫人的工作。
他有些兴奋,连带着对死的欲望都不那么强烈了。
可是,【命运】又哪是如此容易战胜的?
时间一到,他拼尽全力也没控制住自己,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在垃圾桶里翻出半块馊了的面包,推着他吃掉,又推着他走向了石磨坊。
将豆浆放在架子上后,阿布更绝望了,他甚至现在就想死去。
还差一朵花,他这样想。
他又开始砍木柴、扫厕所、倒垃圾。
他又来到了哈玛的门前。
只是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点能改变的东西。
离开的时候,他不再用那种‘幸好你比我惨’的目光看着哈玛,而是看着他发红溃烂的脸,勉强从其中找到了一双空洞的眼。
他注视着那双眼睛,低头轻轻说了一句:“加油,哈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哈玛的眼睛好像多了点水光。
进入科拉的家时,阿布没有再抱着看笑话的心情听他的自言自语,而是认真从其中分辨着什么。
“抱歉……如果不是……离开……糖果屋……”
抱歉,如果不是爸爸为了买糖,离开你去了糖果屋,你就不会出事了。
阿布沉默了,他看着科拉女儿的水晶遗像,说了一句:“她很可爱。”
科拉呆滞地将目光从水晶遗像上移开,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天天都来他家收垃圾的流浪汉。
他竟然长得并不难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着,眼睛弯弯,是个极其温和的青年模样。
他说:“可爱的小朋友,不会责怪一个为她买糖的爸爸。”
今天的阿布有些不一样,尽管他仍然被垃圾砸了一身青紫,但他拦住了正在家暴曼琳的丈夫和萨西,常年干活的力量不是曼琳家那两个酒囊饭袋能比的,很快就打得他们发誓不敢再动手。
今天的卡丽班纳也有些不一样,阿布敲门时,她开了门,并且像从前一样递出了一袋垃圾。
尽管阿布可以看出,她的状态仍然憔悴,却不像昨日一样死气沉沉了。
这鼓舞了阿布,他对死的渴望少了一些,他猜想,卡丽班纳或许也在努力一点点改变自己的【命运】。
站在克洛伊的门前,阿布发觉,最不同的应该是克洛伊才对。
他不仅没有了从前的忧郁,反而气质更加光彩夺目,整个人站在那里,比整座花园里的花还要吸引人。
克洛伊从前也好看,却从没好看得如此耀眼。
他仍然礼貌地递出了垃圾,阿布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再是甜甜的花香,反而多了股冷冽的味道。
这股味道让他感到十分熟悉,他却说不出在哪闻过。
这一次,他接过垃圾后没有匆忙离开,而是有些好奇地指着门上一朵黄色的花问道:“这是什么花。”
克洛伊笑了,温柔地介绍道:“她叫虞美人,那边还有红色的,都很漂亮,要看看吗?”
阿布被克洛伊的笑恍了下神,不知怎么,就接受了他的邀请进了花园。
臭气熏天的垃圾车还停在外面,两人却谁都没管。
和克洛伊说得一样,虞美人很美,一支有一支的漂亮,一簇有一簇的动人。
克洛伊又为他介绍了不少花,谈到花时,他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话也很多。
阿布听不懂,他的注意力全被那股冷香吸引。
究竟是在哪里闻到的呢?
因为阿布是臭的,所以对于香味,他总是很敏感,他的生活也很简单,一抹特殊的香味能让他怀念很久,但他竟然想不出究竟是在哪里闻过那股冷香。
“阿布,阿布?”
阿布猛地回神,发现克洛伊正在喊他,问道:“怎么了?”
克洛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是不是有点无聊,抱歉,太长时间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了,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没有。”阿布也笑笑,“很有趣,也没人和我说话,你愿意和我分享你喜欢的事,我真的很开心。”
当阿布生出一股强烈想要离开的冲动时,他意识到,时间到了。
他有些不舍地和克洛伊告了别,离开了那座溢满芬芳的庭院。
双手握住板车时,他看见克洛伊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微笑着问他:“明天你还会来吗?”
阿布笑了,承诺道:“我会来。”
接下来的几天,阿布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他依然摆脱不了流浪汉的【命运】,可他发现,他的‘慰藉’们,竟都慢慢恢复了生机。
哈玛原来并不是全瘫,阿布每次取垃圾都会和他聊两句,他有一次回应后,阿布才知道原来他肩膀以上是可以动弹的,以往他不说话,只是不想说而已。
科拉仍然抱着女儿的水晶遗像,但偶尔,会和阿布聊两句女儿小时候的事情。
曼琳脸上被家暴出的伤越来越浅,偶尔见到阿布,还会露出微笑。
卡丽班纳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只是仍然不敢外出,她害怕听见爱人的死,会被当做一个笑话从谁的口中说出来。
克洛伊则是和阿布变得极为熟稔起来,两人每天都会在小花园里坐一会儿聊聊天,言语中,克洛伊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那个背叛的爱人。
一切似乎都在变得越来越好,直到几日后的某一天,传来了科拉的死讯。
他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藏了五百万朵生死花,获得了死亡的机会。
在最后一次去科拉家时,阿布看见了地上被摔碎的水晶遗像,他想,这大概就是科拉最终决定离开的原因吧。
没等阿布感到难过,小镇里忽然又兴起了有关他和克洛伊的谣言,有人见他们每天都单独待在花园里,就传克洛伊饥不择食,竟然打起了流浪汉阿布的主意。
阿布听见这谣言,不知道是该自己更难过点,还是克洛伊更气愤些。
今天收垃圾时,阿布偶然在哈玛家遇到了他的女儿,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直接进来,哈玛女儿的后半句话不小心被阿布听了个正着:“……拖累我你不要脸的吗?”
见阿布进来,哈玛女儿竟显得有些心虚,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阿布一眼后,匆匆离开了。
阿布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今天不管他和哈玛说什么,他都不肯再说话了。
阿布又待了许久,直到被无形的命运催促着离开,才面露担忧地出了门。
踏出房门的前一刻,阿布听见哈玛的声音——
“阿布,加油。”
阿布看着紧闭的破旧木门,沉默了。
之后他又看见被喝醉酒后发疯的丈夫殴打的曼琳,还有不知听见了什么,不肯开门了的卡丽班纳。
再联想到最近他和克洛伊的谣言,阿布意识到,是【命运】在阻止他们逃离地狱,它高高在上地俯视蝼蚁的挣扎,给予微薄的希望,再施以更加深重的绝望。
所幸,克洛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微笑着同阿布攀谈,神色自然,像对那些流言蜚语丝毫不知情。
第二日,哈玛死了。
阿布没想到会这么快,哈玛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近乎全瘫的人,他不可能自己走到杜松树旁,他以为哈玛会寻求自己的帮助。
然而事实是,哈玛倚靠自己唯一能动的双肩,一点一点,爬到了杜松树下。
小镇的其他人说,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哈玛的双肩已经血肉模糊,因为本就有皮肤病的缘故,肩膀甚至能看到碎肉被磨掉后露出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