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慕的话点醒了池夏。若他不尽快稳定南方生意,池家恐怕就要被太子吞并。
而她在京城也将再无转圜余地,只能被父亲双手奉上。
想通这点,池夏不再任性,端起池慕未动的羊奶小口啜饮:“父亲昨日特意让我叫你回府,怕是有话要单独交代。”
这位父亲向来如此,有事从不直接找池慕,总是通过池夏转达。
因为池慕也是个不省心的,自打知道自己不必科考、只需经商后,池慕便对父亲阳奉阴违,唯独对池夏言听计从。
池夏只当是血脉压制,却不知池慕从未将她视作姐姐。
在他眼里,从前懵懂天真,常受人挑唆,又行事冲动的女子,实在配不上“阿姐”这个称呼。
后来看清府内形势,练就一张毒嘴,有点小聪明但是风风火火的,总是闯出些小祸,若向这位远不及他稳重的人叫姐姐,他宁愿哑掉。
但是谁让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池夏呢。
三岁为他盖被,五岁替他打架,父亲动家法时她哭着求情,夫人忘发冬衣时她苦学两日为他缝制新衣……那时候她小小的身体里,像是住着娘亲。
池慕不懂,按理说池家也是大户人家,他们俩幼时怎会过得那样艰难。
直到他跟全家人宣布弃文从商之后,境遇才渐渐好转。
或许池家人都是这般,没有利益纠葛时,才能和平相处。
“明儿一起去。”对于父亲的意图,池慕心下了然,淡淡道,”他如今需要你,有事儿就不能再瞒着你。你也别藏拙,咱虽然不稀罕,但太子妃的身份,倒也配得上你。”
“好。”池夏心中熨帖,有池慕在,她总是安心,这个弟弟比谁都靠得住。
池慕的院子跟漓落阁相邻,他懒得走门,照顾池夏躺下后,径自翻窗回去。
二人都是心宽之人,虽然眼前要事重重,但天大地大,什么都不能影响他们半夜好眠。
翌日,池广鸣下朝回到书房。
“慕儿回来了?”欣慰地看见池慕进来,一晃眼又看见后面的池夏,眉头微皱,但未多言。
“父亲福安。”二人分别行礼,动作如金童玉女般好看。
池慕抢先开口:“池夏今早跟我发了大脾气,说我一人远行她不放心,非要与儿子同去。”
池夏杏眼圆睁,满脸震惊地看去……话还能这么开口就编?
“胡闹,”这动作看在池广鸣眼里,就像被告状之后的恼羞成怒,因而河池道:“你如今身负圣谕,岂能离京!”
池夏在池广鸣面前装了两日乖顺,终于按捺不住:“圣上给阿姐的是圣旨,给我的不过口谕,这分明是圣上不赞同婚事!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乐极生悲,大病卧床……又不是抗旨,还能闯我闺房查验不成,难道阿耶连这都不能帮女儿挡下?”
“放肆!”池广鸣没想到池夏如此牙尖嘴利,拍案而起:“为父说一句,你能顶三句。”
池夏欠身,低头暗自翻了翻眼,语气也不恭敬:“女儿不敢。”
“哼,你还不敢?都是从哪学来的脾气,真当为父不敢管你了是吗!”池广鸣说话间气得绕过书桌,怒气冲冲逼近。
池夏下意识后退,却被池慕挡在身前。
“阿耶息怒。”池慕从容道,“池夏这臭脾气随我,也好,进了东宫没人敢欺负她。”
随谁?
池夏险些气笑,怎么池慕今儿的嘴巴是喝了沫糊没涮嘴,一通胡说。
池广鸣的怒气也被池慕的胡搅蛮缠打断,只得唤来莱叔:“将二娘子送回漓落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院子一步。”
“哼!”池夏没行礼,甩袖就走。
留下脸色发黑的池广鸣,想骂,人却已经走远。
池慕上前安慰道:“父亲息怒,长姐故去,她就是太清楚自己的责任,昨夜愁得没睡好觉,今日才会跟我大闹。”
“父亲也知她心系那贺小将军,这突然出现个太子,她心境如何转换得过来呢,就让她出门散散心,独自静一静,我这一走,她一个人连京城都出不去,还怕她逃婚不成。”
可是池广鸣不知,池夏要的冷静,是跑去庄子上的冷静。
还好她和池慕早有准备——
早上央求池慕找个借口带她出府,池慕知道最近不太平,便追问原因。
池夏遮遮掩掩地,只说她在庄子上救了个重伤之人,今日需去复诊。
池慕做的就是草药生意,自然之道更换药方的重要性,也知道池夏医术小成,在众人面前藏拙,只敢在他面前嚷嚷悬壶济世。
本欲同意,池夏又得寸进尺的说要明日才回府。
池慕便知事情不对,往死里盘问。
“雁归楼什么地方,你还敢去!”得知原委后气得七窍生烟,却架不住她耍赖。
池夏自知冲动,但还狡辩:“你权当我在雁归楼色迷心窍了罢,总之他的命在我手里,也就是在你手里,‘臬君’怎能见死不救。”
臬,是池慕给自己南下行商起得别名,毕竟家中为官,他不能顶着池姓大肆招摇。
而池夏这么一叫,终是让池慕被离愁别许萦绕,心口一软便答应了。
备好长梯马匹,又留足银钱,帮她演了这出戏,父亲不会同意池夏同行,但为了安抚,退一步也会同意她去庄子小住。
他望着姐姐狡黠的笑靥,和大步流星而去的身姿,心想:此去经年,再没人这般惯着你了。
转日在漓落阁看到池夏留的字条,池广鸣怒砸茶盏,可看到字条旁那枚池慕幼时的算盘珠子,又消了气——那是池慕小时用的,应该是留给池夏当念想。
他想起池慕走前最后的请求,终是长叹一声,默许了她的任性,反正庄子不远,宫里真有什么旨意,她策马回来也来得及。
池夏确实是驾马离家的,行过霸陵原,恰好看到几只白鸽四散飞出,她心头一跳,扬鞭冲向庄子。
一脚踹开客房木门:“你不老老实实养伤,放什么鸽子?再给我招惹来什么杀手暗卫的,我第一个把你扔出去!”
药香扑面,帷幔轻摇。暖炉将屋子烘得燥热,穿堂风带起一丝凉意。
柳风似乎在床榻那边……却未回应她。
“你不吭声我就进来了哦。”池夏好心提醒,也是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仍无人回应。
她踢踢门槛,“柳风!”
还是无人应答。
她的耐心很容易耗尽,加重脚步踏入:“吃药吃哑了吗,说话呀……呀!”
池夏拨开重重帷幔冲进去,只见床榻上趴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背肌线条分明,扎满银针。
既不为医,非礼勿视,她停在最后一层帷幔前,慌忙转过身:“泽兰!”
没看到床上那人勾起的嘴角。
“二娘子!”小药童泽兰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看到娘子站那挺为难的样子,心想不会是柳郎君疼出幻觉对她说了什么难听话吧。
病人都是失控的刽子手。
于是泽兰放下药,不仅不管柳风,还替她娘子抱不平:“娘子是担心柳郎君的伤吧?这么急匆匆赶来可用饭了?屋里站不得人,弄您一身药味儿血腥味儿的不说,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池夏插不进一句嘴,就被泽兰拉出门外。
“他这是疼昏过去了?”池夏问。
柳郎君是昏了,不是骂人?泽兰这才知道自己闹了误会,小脸一红:“他说不怕疼的,我才敢出来端药,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应该吧……”
话没说完就扔下池夏跑进去,口中大喊“柳郎君。”
池夏也跟进去。
“娘子……方才还好好的……您罚我吧……。”泽兰以为自己学艺不精,导致病人晕针,站在一边认错。
阳光透过纱窗斜斜洒落,药香在光束中浮动。
柳风赤裸着后背趴在床榻上,晨露般的汗珠顺着脊背线条滑落,一排银针反射着刺眼的光。
池夏掀开纱帐,捻着银针的手顿了顿,窗外鸟鸣啁啾,却盖不住彼此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一滴汗珠消失在他的腰际。
而后素手如飞起落,银针尽数收回,一把将人翻过来,用锦被严严实实裹住,搭在他没有折断的胳膊上。
脉搏洪大无力,除了疲累并无新伤。
“灌药。”她冷声道。
泽兰捏开柳风的嘴,药汁却顺着嘴角流出。“娘子,这……”泽兰想起他对濒死的病人也用过狠办法。
“你去让人来换套床单。”池夏接过药碗,纤指突然掐住病人鼻尖,力道之大,指尖都泛了白。看他不睁眼,又放下药,一手捂住他嘴巴。
“咳咳……”柳风终于装不下去,猛然睁眼,一把扣住她手腕。
力度不大,制服小女子足够。
柳风并未昏厥,施针时万分疼痛,他没有力气应对破门而入、怒气冲冲的池夏,自然不敢出声招惹。
听完她匮乏的毒言毒语,又觉好笑,便想闭气吓吓她。
可惜现下胸腔有内伤,经不住她折腾,便轻易破功了。
“松手!”池夏挣了挣被禁锢的手。
“都说医者仁心,”柳风面露讥讽,声音却是嘶哑:“池娘子竟要取我性命?”
这半日过去,柳风已经搞清楚池夏身份,除了闺名。
池夏挣脱不开,便由他钳着,挑衅道:“那你死了没有?”
这毒嘴又来了,柳风一字一顿:“有没有人教过你避谶。”
“又不是咒我自己。”池夏满不在乎,说话能把人说死,还什么打仗,就算把柳风说出问题,她再医救就是。
柳风确实嘴上功夫确实不如池夏,重叹一声,重新闭眼躺着。
直到药碗渐凉,池夏看他惨白的脸色,和起了干皮的下唇,终是心软:“好了,以后不这么说你,先把药喝了。”
柳风一动未动,“嗯”了一声。
池夏一喜:“还不起来?”
“身子疼,起不来。”柳风闷声道,刚才施针的痛感并未完全散去,只将薄唇微微张开。
这模样,像极了池慕幼时耍赖要她喂饭的样子。
难道他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