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最初的兴奋过后,樊谷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西王母如果有这么多厉害的大法器,她为何自己不用?她为何要处处受限于天帝?她为何连爱女被困都无法亲自相救?
而且眼前西王母这一身繁复华丽的穿着,这一副持续不变的笑颜,也与她拿出的法器风格大不相称。
虎头面具,神奇玉胜,玲珑玉埙,应当分别对应的是上古典籍《山海经》中所载的西王母“虎齿”,“戴胜”,“善啸”。
青铜神钺,对应的是西王母最早掌管天下战争、瘟疫与刑罚的战神和刑神身份。
根据历史学家和民俗学家的研究,西王母的原型是上古时期颇有影响力的一位族长,掌管本族及临近族群的兵伐、刑杀、典律、祭祀等大权,以超凡才能与铁血手腕,在历史中留下一席之地,并被神化为天下刑杀之神。
由于那时自然崇拜盛行,她可能时常戴着老虎面具主持祭祀,且啸且歌,所以留下了“虎齿”“善啸”的记载,而玉胜,则是她身份的象征。
但是,强权且铁血,又带着强烈野性色彩的刑神西王母,随着女性地位在封建社会的不断降低,也逐渐被改造成了温柔无害,慈悲为怀的灵药之神与教化之神。她穿上了华美的衣袍,住上了辉煌的天宫,却被剥夺了兵政与刑杀大权,成为了一众男神身后的点缀,甚至连同样司教化的,空降的东王公,地位上都要压她一头。
简单地说,樊谷现在所看到的衣着华美,微笑温柔,毫无攻击性的西王母,应当是被削弱,被降格后的药神西王母,可是,她却拿出了那个强权、铁血、野性的刑神西王母所用的法器。这让樊谷感到割裂。
或许,这又是一个考验?
樊谷这么想着,没有去拿任何法器,而是盯着西王母的眼睛,问道:“母亲,您为何一直保持同样的微笑?”
西王母微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看到母亲笑?”
樊谷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是不喜欢,只是,我想看到您发自内心的微笑,而不是现在这样……”
该怎么形容呢?这是让她越看越不舒服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只是被迫表演一般的微笑。
是……
“虚假的微笑。”
就在她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不知从何发出,清脆地荡漾开来。
西王母头上也出现了让她激动的金光,显示“好感度+10”。
她重复了一次,好感度又+10。
看来,她又猜对了关键词。
可是,西王母依然保持着那样的笑。她还需要说什么呢?还需要做什么呢?
“请您在我面前卸下伪装,放弃那样虚假的微笑吧。”
西王母好感度又+10,但她依然那么笑着。
“母亲,在我面前,您不用顾虑那么多,不必掩饰自己。”
西王母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请您做真实的自己。”
西王母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如果您有什么顾虑,请跟女儿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您分担。”
依然无效。
樊谷的目光转移到西王母那闪耀着红宝石凤凰的步摇上,联想起刚才触碰到它时的火热感,联想到西王母拥抱她时的烧灼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五行之中,火系的代表色为红,神兽之中,凤凰以控火而闻名。这镶着红宝石凤凰的步摇,会不会其实是个厉害的火系法器?
五方神之中,西王母属西方金系,无论她的神话如何演变,这一点始终如一。火克金,如果她所戴的步摇真的是克她的法器,就能解释为何她连言行举止都无法自由任意了。
樊谷越看越觉得那个步摇刺眼,她试探性地说道:“母亲,那个步摇太沉重,太刺眼,它不适合您,请您摘下它吧,这样会更自在些。”
西王母依然是微笑,但语气中流露出哀伤与无助:“我摘不下它。”
短短几个字,信息量巨大。
这果然是压制她力量的枷锁。
樊谷走到西王母身边,试着帮她把凤凰步摇取下。
当她握住那只步摇时,掌心燃起了火焰,很快将整双手包裹。这一次的视觉效果和疼痛效果格外逼真,她的手上很快出现了烧伤的红肿。那火焰甚至还泛出阵阵黑色的烟雾,熏得她流泪,熏得她灰头土脸。但她一直咬着牙不松手,终于成功将它取下。那步摇在被取下的一瞬间,便脱离她掌控,化为一只火凤凰,振翅远飞。想必这等高洁的神兽,也早就厌倦了受制于此。
樊谷再凝神去看西王母。
伴随着一阵阵更为清脆的碎裂声,樊谷见证了她眼前的幻象被打破的场景。
西王母双手华丽的珠串,褪去虚假的光泽,化为漆黑的铁链。
西王母头上炫目的钗簪,褪去虚假的宝气,是朽木上贴镇符。
西王母身着的惊艳蓝衫,流光的并非丝缎,而是刺骨的冰针。
西王母那压抑的微笑面孔,也出现了裂隙,原来那竟是面具。
就连银托盘上的四样法器,也瞬间破旧不堪,倒映出它们被毁的黑暗过去:战场上,昔日的同盟与属臣背叛了缺乏防备的女族长,深夜突袭,杀她的族人,抢她的东西,用她女儿们的命作要挟,逼迫她戴上锁链,成为囚徒。
那女族长的脸,赫然正是西王母的脸。叛军首领的脸,赫然正是天帝的脸。
这些画面让她心情无比沉重,哪怕系统恭喜她打破幻象发现真相,新得西王母20好感度,她也丝毫开心不起来。
西王母叹道:“现在你知晓我失权的真相了,我的女儿。记住母亲的教训,任何时候都不要轻信任何人,尤其是……”
她欲言又止,随即又说道:
“请你拿起那柄青铜钺,帮我砍掉手上的锁链吧。”
樊谷呆呆地问道:“残损生锈的钺,也可以做到吗?”
在这些法器中,钺损毁得最严重,几乎只剩一个残柄。
西王母坚定地点点头:
“我的神钺可以吸收人心的信仰之力。你的信仰越强,你能赋予这把神钺的力量就越强。”
樊谷振作精神,双手抡起青铜钺残柄,努力将自己的决心凝聚上去,果然发现残柄上凝聚出了血色的残影——这是她信仰的具现化,沉甸甸的。她铆足了劲,将它朝束缚西王母的锁链劈去。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二十下,三十下……
她离西王母太近,又用力过猛,西王母衣袖上的冰针不断刺入她皮肤,浸入她血液,寒气侵体,如坠冰渊,几乎要麻木了她手腕的肿痛。
她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但终于还是没能撼动那铁链,也终于流下了无助的泪。
她知道这只是个游戏。
但是因为弱小而无法帮助想要帮助的人,这种经历实在让她刺心。
她曾因此在现实中失去过重要的人,当相似的无助感袭来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脆弱。
幸好,她的努力还算没有白费。也不知是什么原理,她照着西王母的锁链一顿猛砍,锁链固若金汤纹丝不动,西王母的面具倒是一点点碎成了渣,随风而逝。
西王母也露出了她真正的面容,沧桑的皱纹和疲惫的神色都掩不住她目光的凌厉。她早已有了白发,但看起来反而更添气势。
她以一个裁决者的姿态,冷酷地说道:“你一人的信仰之力,果然还是太弱了。”
她又以一个慈母和受助者的身份,温和抚慰道:“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莫怕,我会帮你变得更强。”
樊谷急切地追问道:“我当如何呢?如何才能变得更强?”
西王母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笑:“我曾破强敌,诛奸邪,定法度,主祭礼,护佑万民,坐拥万民信仰之力,才能修炼成尊神;我敬天地,悯万物,驯凶兽,才能得有生之灵物认可,驾驭鸟兽。这些,你也可以做到。我虽失权被囚,但心气不灭,妙法不忘。我会把它们教给你,因为你是令我骄傲的女儿。”
她又郑重地叮嘱道:
“你将斧柄收好,用来凝结力量,破敌致胜。你暂时无法撼动天帝的力量,便先去人间修行吧。你用它除掉无良的暴徒,用它砍断不公的枷锁,便能收集受害者信仰之力。”
“我精心写就的妙法之书,藏在你们常去沐浴的圣心湖里,你自去寻它,好生收藏。望它助你精进修炼,变通自如。”
樊谷问道:
“可是,我该如何逃出天宫,逃离天帝的监视呢?我甚至连自己的羽衣,都被恶徒烧毁了。”
西王母回道:“这个不难,你可换上喜鹊的羽毛,伪装成普通的喜鹊。因为它们灵力低微,地位低下,又不成人形,反而会让天帝和它的人放松警惕。变成喜鹊后,你就可以自由地飞到人间,寻找灵脉修炼,也可以随意做功德,积攒信仰之力。”
樊谷仍有些不安:
“那我的六个姐姐呢?我要抛下她们吗?我就一人下界吗?”
西王母回道:“等你力量够强,自然便能救出你的姐妹。现在让她们待在天宫,才更安全。放心,我还有法子与她们传讯,我还能派遣灵兽去帮她们做事,我还能护住她们。”
樊谷仍有些迟疑:
“她们还被关在思过窟……”
西王母笑了,这次的笑不再是虚假的微笑,而是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她们啊,素日里忙于职司,为人盘剥,本就心中怨极,时不时地就要装些小病,卧床休息,闹些小事,故意被关,已不知进了多少回思过窟了。我一直暗中助她们修炼,她们又极为聪颖,早琢磨出怎么逃出思过窟了,不过是为了向天帝隐藏实力,这才假装无力逃脱。待她们自己觉得歇够了,就会假意认错,被放出来了。”
樊谷大大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