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溪的故乡容古村坐落在凉州北部边境地带,范衡和牧溪用了五天时间才来到村庄外围,石碑上刻着容古村的字样,牧溪却怎么也找不回从前容古村的影子。原本稀疏的树木变成郁郁葱葱的森林,以往干裂的土地变成肥沃的农田种满了高粱和果树,零星的房屋隐匿在树丛间,甚至可以听到房中孩童的欢声笑语。
牧溪循着记忆寻找着曾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旧屋,终究一无所获,十几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村落翻天覆地,村民们也换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所幸牧溪从村民口中打听到了容古村墓园的位置,便打算先和范衡一起看看亲人的坟墓现在是怎么个境况。
“居然变成这副样子……”牧溪将歪歪扭扭的墓碑扶正,十几年前的土丘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一片平地,只有墓碑孤零零歪在土中,牧溪勉强凭借石碑找到了父母和姐姐的葬身之处。
墓碑上斑驳的字眼刺痛牧溪的双目,微风拂过牧溪眉间,牧溪闭上眼睛,在遥远的记忆中,母亲的面容也变得和墓碑一样斑驳,那双掩下辛酸朝自己笑得眉眼弯弯的双目,蝉鸣声中扇凉的旧蒲扇,飘渺的那声小溪……
牧溪抚过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怅然若失。曾经亲手埋葬的过去,再次回到了他身上,可他却再也回忆不清母亲和姐姐究竟是何模样,牧溪自嘲地抚摸着自己脸颊:“他们恐怕也认不出我是谁吧?”
“会的。”范衡笃定道,“一定会认出来的,而且会为你的涅槃而骄傲。”
牧溪弯下身子,伸开手臂抱住冰冷的墓碑,企图从墓碑中寻找已经消弭于时间的记忆。“我可以不要遗忘吗……”牧溪抱紧母亲的墓碑。
不应该打扰久违的相逢,范衡自觉退出,转身时听到牧溪近乎呜咽的一声娘亲。
“范衡。”不知过了多久,牧溪的声音清晰传进范衡耳朵。
“我在。”范衡瞬间出现在牧溪身边,陪着牧溪守在墓碑旁,牧溪默不作声清理着周围丛生的杂草。
范衡也帮忙清理着墓碑周围的杂草感慨道:“看来确实该好好休整一番。”只是今天天色已晚,牧溪家乡的老屋也不见踪迹,明天他和牧溪一起去市集买了工具后再修缮这三座坟墓也好。
牧溪点了点头,只是这荒草快要将墓碑给埋起来了,今天清理完这些荒草之前他是不会放心回去的,范衡拗不过牧溪,只好跟牧溪一起清理着杂草,天黑之前总算将三座坟墓的周围的杂草收拾干净,只是三座坟墓没了土丘,总有些奇奇怪怪的。
牧溪对着三座墓碑认真拜了下去,范衡也按照牧溪的礼仪一起下拜,牧溪的亲人自然也是他范衡的亲人,范衡正琢磨着该说说些什么的时候,牧溪开口道:“姐姐,娘……还有爹,你们放心,我这些年生活还算平稳。我今天带着我认定的终身伴侣来看你们,他叫范衡,是洛阳思源山庄二公子,他待我很好,比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好,我愿意跟他一起共度余生,此后,生死无悔。”牧溪朝三座坟茔郑重磕头下拜。
牧溪略显强硬又直白的誓言给了范衡就杆爬的机会,一开始本来打算先尊称一下伯父伯母,开口就变成了和牧溪一样的爹娘还有姐姐的称呼。“请放心,以后我会对阿牧好,他再也不会担心自己会被再次卖掉。”当年牧溪的父母都打算用牧溪换口粮了,要不是被二叔看到,牧溪现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对这二老还真没什么好感,只是看在他们生养牧溪的份上,来这里祭拜而已。
范衡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牧溪的墓碑,牧溪的墓碑明显就是用很差的石料做的,甚至上面的刻字都被时间侵蚀的残缺不全,但依然刺痛了范衡的眼睛。范衡一掌轰碎了石碑:“哪有活着给自己立碑的,阿牧,还活着的你是无法埋葬自己的过去的。你刚才也意识到了吧?它在你心里,比你想象中要珍贵的多,和解,接纳,然后继续好好跟我一起生活下去。”
“我明白的……”牧溪怅然地抚摸着碎了一地的石头,那时候立这个墓碑不过是为了跟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一刀两断,但越是想跟这些记忆切割,这些回忆就越如影随形,逃避反而成了懦弱的行为,如今他再次回到故乡,原来直面过去并不是件令他多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一直纠缠他的恐怖阴影也变成朦胧又哀伤的远景。
范衡和牧溪正打算回去找个地方借宿时,迎着夕阳来了一位老者,老者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在见到牧溪的与瞬间掉落下来,里面的干粮撒了一地。
“你是……”老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牧溪跟前,一把抓住牧溪的手问道,“村西牧问贤家的小儿子?”
牧溪看着面前有些熟悉的苍老面庞,孩童时期的记忆渐渐浮上心头。“韩四叔?”牧溪试探着称呼道,记忆中的韩四叔头发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斑白,身形也比十几年前瘦了不少,但眼睛还是像年轻时那么亮晶晶的。旱灾之前,韩四叔家里开着杂货铺,生活颇为富裕,每逢过年,都会在他和姐姐手里塞上满满一把糖,可经历那场天灾,杂货铺也彻底关门歇业,他看到韩四叔蹲在店门外哭的像个孩子。
韩四叔擦了擦泪眼婆娑的眼角,“小溪,我还以为你已经……唉,不说了,跟四叔回家,看看你二蛋哥,他都当爹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四叔,你不是举家去山东投奔亲戚去了吗?什么时候回的容古村?”牧溪亲昵地挽着韩四叔的胳膊问道,他记得旱灾最严重的时候,韩四叔给他家送来了一斤小米,说是去山东找做木匠的表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韩四叔长叹口气,“我已经六十多了,总觉得人还是该落叶归根的,五年前就回来继续开我的杂货铺了,让二蛋给我进货,虽说是小本买卖,养活一家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呢,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洛阳,”牧溪垂眸道,“给别人干些杂活,勉强糊口罢了,这次也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特意前来拜祭亲人,以后我就定居洛阳了。”
韩四叔眼中瞬间绽放出好奇的光彩,“你要成亲了?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怎么也不带回来给你爹娘瞧瞧呢?”韩四叔张望着四周,怎么也看不到年轻女子的身影,只有一个看上去完全在状况外的年轻男子,“这位是……”韩四叔上下打量着范衡,范衡已经帮韩四叔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干粮,笑眯眯地将提篮交给韩四叔。
“幸亏地上草多,干粮上并没有沾土,不碍事,”范衡领会到牧溪坚定的眼神,自我介绍道,“在下范衡,洛阳人士,正是阿牧此次带回来给爹娘看的爱侣。”
韩四叔惊得差点手中的提篮再次掉到地上,被牧溪眼疾手快地接住,韩四叔眉毛都拧成一团毛线,不是,这么多年不见,那个曾经看上去乖巧听话的小溪怎么走上了这么离经叛道的歧途?看这个叫范衡的人的衣着打扮和气质谈吐,肯定出自洛阳的大户人家,不会是这个纨绔阔少诱骗或者逼迫了单纯的牧溪吧?韩四叔眼中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上流阶层玩弄男宠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一些的,牧溪容貌出色,难免会被盯上,唉,这没双亲看顾着还是不行啊……
“小溪,你今晚住我家,我们爷俩一起喝两盅,范公子,乡下粗茶淡饭,恐怕不合您的胃口,不如您先回城中客栈歇一晚,明天在商量其他事情?”韩四叔毅然决然地打算帮牧溪逃离火坑,牧溪不是不听劝的人,只要跟他陈情厉害,他知道该怎么做是对的。
牧溪明白韩四叔的一片好意,可他跟范衡早就生死相许,又怎么可能跟四叔想的那么龌龊,眼见范衡求助般看向自己,牧溪急忙开口解围道:“四叔,范衡不是跟我闹着玩,我跟范衡的事情,已经得到了范衡所有亲人的支持,并且,我们即将成亲的消息已经传遍洛阳,没人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他是我的爱侣,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四叔实在没必要为我的未来费心。”
牧溪接着告诉韩四叔,若是真的不方便,他可以跟范衡再去别处借宿,不会给四叔添麻烦,韩四叔赶紧拽住牧溪不让他走,在旱灾和流寇的摧残下,容古村的老人已经不多了,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怎么也得请回家叙叙旧。
“只是你们去我家的时候,烦请装作普通朋友,别太……我孙子才十四岁,我怕他……”韩四叔点到为止地提醒道,断袖之癖,轮不到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可绝对不能影响到他孙子,万一孙子有样学样……他们就是乡野村民,可不敢出这个洋相。
范衡抬手制止了韩四叔吞吞吐吐的告诫,“放心,我了解。”他和牧溪关系虽然是爱人,但由于性别的原因却被世俗之人当作洪水猛兽,在认知尚未健全的孩童面前尤其严重,这无可非议 ,因为孩童的好奇心大大盖过了对生死,爱恨,责任的理解,按部就班反而是对他们的保护。
他和牧溪的感情没错,但这种行为决不值得去效法。就算韩四叔不提醒,他跟牧溪也不会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的。
韩四叔放下心来,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在山东的遭遇,牧溪惊讶的发现,韩四叔原来也有这么多话,或许这些年吃的苦太多,连倾诉都成了奢望,家人疲于奔命,谁会耐下心来听韩四叔讲这些毫无波澜的故事。
韩四叔的家很快就到了,杂货铺的铺陈跟牧溪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杂货铺后面是不大不小的天井,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在葡萄架下补衣服,是二蛋的媳妇杨氏,韩四叔介绍道,杨氏虽然穿着洗得褪色的衣裙,但眉目间隐隐一股贵气,韩四叔说,杨氏原来是富商家的小姐,后来富商生意失败,血本无归,才将女儿下嫁给二蛋,如今她双亲也不在了,也就毫无牵挂跟着来凉州了。
韩四叔吩咐杨氏宰只鹅招待贵客,杨氏看到范衡和牧溪双颊泛红,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让二位见笑了,”韩四叔带着范衡和牧溪穿过天井,来到后面的客室中,忙活着烧水泡茶。
没一会儿,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坎肩的男子进来,端起韩四叔刚泡好的茶就往嘴里灌,肩头上搭的毛巾已经被汗水湿透,直到一碗茶见底,男人才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再一细看,其中一位怎么这么眼熟?
“小溪!”男人刚想走上前用力拥抱一下年轻时的好友,忽然低头看到自己满身黏糊糊的汗,又注意到牧溪身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只好讪讪站在原地,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混的这么好……”光牧溪这身衣服,就抵得上他全家一年的开销,而且身旁还有个漂亮的有些晃眼的年轻男子,他原本以为牧溪早就死了的……
“我如今在洛阳做些小买卖,这是我的好友兼合伙人范衡,”牧溪起身介绍道,“我们来凉州送货,正巧离容古村近,便回来看看,你比年轻时候壮实了。”记得他小时候去韩四叔家杂货铺,二十来岁的蛋哥给他父亲看店,黑黑瘦瘦站在柜台后面,彷佛一阵穿堂风就能把这位店员给吹走,如今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黑,但身形却胖了不少,瞅着比韩四叔还大了一圈。
“你比小时候……”二蛋挠了半天脑门也想不出该怎么形容现在的牧溪,最后终于憋出半句,“好看多了。”小时候牧溪就不丑,如今牧溪更是多了份沉静内敛,就这形象往村口一站,第二天来提亲的人肯定会把门槛都踏破的。
二蛋不再见外,搬着椅子坐在了范衡和牧溪中间,好奇地打量着牧溪脚边的雁翎刀,“你在洛阳做什么买卖啊,还随身带刀?”
范衡不动声色的抚摸着身边的长剑,“我们合伙在洛阳开了家客栈,此行路途遥远,带把武器聊作防身之用。”
二蛋恍然大悟,洛阳到凉州确实太远了,要是身上带着钱财的话很容易被小偷小摸惦记。“小溪,你娶媳妇了没?”二蛋神秘兮兮凑到牧溪面前小声道,“我娶了个富家小姐,还给我生了个儿子,一会我给你介绍一下。”
牧溪悄悄看了一眼忙着端瓜子点心的韩四叔,随即摇了摇头,接着问起了二蛋的家庭近况,二蛋自豪地扬起脑袋,“我儿子叫韩淙封,小名春娃,孩子随他娘,长得也算过得去,年正十四,我送他去私塾读书,说什么也不能在让我儿子继续干杂货铺小老板了……”
二蛋正打算继续跟牧溪说他家杂货铺内发生的趣事时,一个挎着黑蓝布包的少年好奇的从门外伸进脑袋,二蛋连忙招呼少年进来,这是他就儿子春娃,春娃有模有样地朝着刚认识的牧叔行礼,牧溪有些懊悔为什么来之前没有买些点心带给面前这个少年,干巴巴坐在这里受礼总显得他这个叔叔没有礼数,牧溪灵机一动,从钱袋中掏出他之前看着模样有趣买下的金麒麟,笑着交给少年让他买点心吃。
“别给他这个……”二蛋一把攥住了春娃即将伸过去的手,着急道,“他一个小孩子,可不敢收这么显眼的东西,我家开杂货铺,瓜子点心平时也短不了他,别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