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着乔蔓回来的,只觉得脑袋一直嗡嗡作响。乔蔓醉得人事不省,整个人毫无章法地倚在他身上,发间艾草香混着酒气萦绕鼻尖,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颈侧,搅得他心跳失了节奏。他单手揽着乔蔓的腰,另一只手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连□□的赤乌都察觉到主人的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
回到营帐时,月光正斜斜照在榻上。孙策小心翼翼将乔蔓放下,却在抽手的瞬间被对方无意识攥住衣角。借着烛火,他望着那张泛红的脸——平日里总沉着冷静摆弄草药的医官,此刻睫毛微微颤动,唇瓣无意识呢喃着听不清的呓语。指尖残留的温度突然灼得他心慌,像是有把野火顺着血脉烧遍全身。
他猛地转身灌下一杯凉茶,喉间却依旧燥热。从前与周公瑾纵是同榻而眠也从未有过这般慌乱无措的感觉。周瑜的笑带着三分从容,而乔蔓醉酒时含着泪说他“像破云而出的日头”的模样,此刻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夜风掀起帐帘,他望着外头如银的月色,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这般在意一个人。
晨光刺破雕花窗棂,乔蔓在宿醉的钝痛中挣扎着睁开眼。太阳穴突突跳动,破碎的记忆如同残片般拼凑——恍惚记得孙策破门而入,之后的场景却再也记不得了,想来应该也是他送自己回来的。她强撑着起身,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衣服还给孙策并且为之前的莽撞表达歉意。
乔蔓草草收拾妥当,便径直去找孙权。那日带着小少年出门游玩,一路上买的新奇玩意儿、精致点心,全是他争抢抱着,想来孙策的衣服,也该在他那里。
待她寻到孙权,说明来意后,孙权道“我已经帮你还给我长兄了”
衣服虽然还了,歉意却不能不说,乔蔓转身还是要去寻孙策。
“哎”孙权伸手截住乔蔓,脸上还带着不好意思的窘迫“那日,我丢下你跑掉是我不对,我长兄已经罚过我了。你不要…不要…”
乔蔓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孩子了,哪里需要你照看我,而且,你也没做错什么”乔蔓嘟起嘴哄他道“要是我的话,有人想要丢下我,我肯定更生气”
"真的?"孙权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藏着星辰,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那说好了!以后你还带着我们一起玩儿!"
廊下紫藤垂落如瀑,细碎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孙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栏杆上的裂纹,看似赏景,心里却早就成了一团乱麻。昨夜乔蔓滚烫的呼吸穿透衣襟的触感、攥着他衣袖哭诉时颤抖的指尖,如同藤蔓般在心底疯狂生长缠绕。
他对乔蔓究竟是何种情愫?从那少年捧着陶罐,一点一滴向他解释青蒿素效用开始,这个清瘦身影就不断颠覆他的认知。明明沉默寡言静的像是一汪水干的事却总是如此惊涛骇浪。曾经连字儿都不认识的他,如今执起令旗调度军务,目光如炬,条理清晰;面对战事分析,字字句句皆切中要害。这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什么力量,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能成长至斯
本朝风气开化,男风盛行,宫闱之中天子与幸臣同卧起的轶事比比皆是——武帝与韩嫣共执辔头游猎上林,哀帝宁可断袖也不愿惊醒枕在臂弯的董贤。这些故事流传坊间时,总带着三分旖旎的传奇色彩,可当相似的情愫在自己胸腔翻涌,孙策才惊觉个中滋味远比传说中炽热灼人。
但自己怎么能对乔蔓怎么能起那等心思,自己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乔蔓?
然而他又不自觉想起昨夜归途,乔蔓醉意朦胧间往他怀里钻的模样,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乔蔓正要去孙策的房间找他,偏巧在廊下撞见他倚栏而立。阳光斜斜掠过少年英挺的眉眼,绿叶和紫藤萝摇曳在少年头顶,真是好一幅美景。
乔蔓唤了声“校尉”
孙策偏身回头看见是乔蔓,指尖无意识摁紧了栏杆的雕花,露出不易察觉的的窘迫。
乔蔓踩着满地晃动的光斑走近,躬身行礼“之前的事,是下官莽撞了”
"昨夜醉话,本就不必放在心上。"孙策别过脸去,带落几片紫藤
“昨夜?”乔蔓探头,却见孙策别过头去,以为他还在生气“难道下官昨夜又有什么失态之举,若是,还请校尉莫要介怀”
“之前向校尉发脾气是下官的错,昨天去酒楼喝酒误了事让校尉着急,也是下官的错,还请校尉原谅下官的过失”
这句生疏的敬称和生分的话语像根刺,扎得孙策心口发疼。他猛地向前靠近两步,正好与乔蔓四目相对。孙策哑着嗓子道:“在你眼里,我与寻常将领...当真没分别?”
“你只是我的主公,其他事你管不着!”那夜的怒喝突然在乔蔓耳畔回荡,乔蔓当他介怀这句话,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的解释道“当然不了,”乔蔓认真道“那天是我心里有事儿,说的气话,我一直把孙郎当朋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朋友”
孙策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松动,然而还是问道“只是朋友?”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执拗。
乔蔓不懂孙策在纠结什么,不知如何作答,除了朋友,还有什么吗?战友?害怕不回答他依旧心怀芥蒂,正要开口,恰好瞥见远处廊角一抹月白色身影,正是周瑜手持羽扇,朝着这边缓步而来,青石板上洒落的晨光在他广袖间流淌,恍若救星降临。
"公瑾!"乔蔓如释重负,慌忙转身整理衣襟,朝着来人深深行礼。
“公瑾来了?”孙策也回头道
“程公的信”周瑜将火漆封印的信笺递过去,"转而看向乔蔓,唇角微扬:"瀼瀼也在?"
"嗯嗯!"乔蔓眼睛亮若星辰,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人。
孙策指尖捏着信笺的边角,微微发皱的火漆封印硌得掌心生疼。余光里,乔蔓原本低垂的眉眼在看见周瑜瞬间骤然舒展,眼底腾起的光亮,那目光无丝毫旖旎青丝,但那么灼热,是乔蔓看谁都不曾有过的,他那样一个沉稳的人,也只有见了公瑾才如此雀跃。
孙策快速扫过信函,一喜“德谋把庐江打下来了”
乔蔓和周瑜同样也是一喜
"走!去议事厅详谈!"孙策将信笺往袖中一塞,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程普在信中详述庐江之战的惨烈,围城数月间庐江十室九空,陆康却仍顽固固守。围到最后城中再无男儿守城,只剩陆家儿郎尽披战甲登城死战,怎奈寡不敌众,陆氏宗族百余人折损近半。不过两日,城垣终被踏破。
陆康的死,倒是引发了乔蔓的叹惋。那白发太守决绝的将幼子、侄孙送出城门时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份至死方休的倔强,如同燕赵之地的悲歌,让乔蔓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敬意。
"叹什么气?"孙策道。
乔蔓声音不自觉放轻:"陆康手下那些休假在外的士兵,听说城池告急,竟连夜冒死攀爬城墙回城守卫。"她顿了顿,"从前只在书上读过忠义气节,如今才知道原来真有人愿为心中大义赴死。只是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德行,才能让人心甘情愿以命相护?"
孙策嗤笑一声:"哪来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忠义?那些士卒的妻儿老小都困在城里,换作是谁能眼睁睁看着家人送死?要是真有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陆康这么多年太守也算白当了!"
孙策大步跨至案前,刚要落笔,一名小兵疾步而入:"禀将军!已将庐江捷报知会黄将军等!"
"知道了。"孙策头也不抬,继续给程普写回信,"德谋正往这边赶,等他们到了,合兵一处——"笔尖重重压下,宣纸上晕开深色墨团,"咱们就渡江!"
孙策和乔蔓算是和好了,因着两人都会每天拜访吴夫人,起初不过是偶然相遇,后来便默契地同行了。吴夫人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总是忙不迭招手让他们坐在身侧,笑得眉眼弯弯,连帕子都来不及放下,便絮絮叨叨说起她与孙坚年少相知的旧事。
"这下可好,这下可好......"吴夫人握着乔蔓的手,又拍拍孙策的胳膊"你们现在啊,倒让我想起了从前的光景。你父亲带着一群兄弟回家来,大家热热闹闹的,别提多开心了”
吴夫人长叹一口气似是勾起了她的回忆,轻抚乔蔓的手道"当年我和他舅舅在钱塘相依为命,虽说父母早亡,幸得叔叔婶婶照料周全。可我总觉得自己是长姐,攥着他舅舅的手时,心里就想着要把这世上风雨都挡在身后。"
"那年我在钱塘老宅绣花,忽见前院吵嚷起来。”吴夫人又转头对孙策道“你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皂衣,腰间悬着半旧的青铜剑,身后跟着七八个挎刀少年,带着一身征尘直直闯到堂前。张口就说要娶我。族里长辈气坏了,说他行事鲁莽、性子野,定不是良配。"吴夫人说到这不禁笑了
“父亲当时还是个小吏,母亲可是吴姓高门,我都奇怪为什么父亲能娶到母亲,父亲总是说是个人魅力”孙策轻哼一声道
吴夫人用扇子敲了敲孙策的手背,“我常责你莽撞,冲动,其实你父亲比你更甚!”吴夫人继续讲道"既无媒妁之言,又拿不出族谱,张口就说'我乃孙武之后',气得族老们胡子都翘起来了。"她学起孙坚和族老们的模样,引得乔蔓和孙策忍俊不禁。
"当时有人冷笑'山野村夫也敢攀高枝',你父亲当场就按上剑柄,身后少年们的刀鞘撞得叮当响,差点把堂屋给掀了!总之最后事情闹得不欢而散。族中也开始有人担心你父亲会恼羞成怒,这些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自不想因着我的原因而让家族受累。"
"我想着,他能让数百少年追随,在县里治得百姓拥戴,想必不是等闲之辈。若因我拒婚惹恼了他,反倒连累叔婶。便向叔婶自告奋勇说:“何苦为了我这女子惹祸?若他待我不好,也是命数'。哪曾想,这一诺便是一辈子......"
"原以为是场豪赌,却不想赌回了一生的情意。”吴夫人颇有些感慨,“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太冲动了,压根没想万一你父亲真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怎么办”
乔蔓喉头滚动,终究将疑问咽回心底,她到底不敢问她究竟幸不幸福,若是幸福,孙坚怎还会有小妾和其他孩子,若是不幸,此刻吴夫人眉眼舒展的模样不似作伪,更何况孙坚早逝后,她独自撑起偌大孙家,将几个孩子护在羽翼下长大的艰辛,又岂是一句"不幸"能道尽的?
“孙将军故去后,夫人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自然是有的,可我这辈子又不是为他一人活着。"吴夫人轻扇着扇子,"伯符才十八,他的弟妹们最小的不会走路,他姨娘还躲在屏风后头抹眼泪,家里还有一个大肚子的,我若倒了,这满门老小靠谁?"
乔蔓望着对方挺直的脊梁,忽觉眼前人褪去了侯府主母的端庄,倒像是书里仗剑天涯的侠女。她低头掩住笑意,声音里满是钦佩“夫人像是一个侠女一样”乔蔓低头抿唇笑“护着这一大家子”
吴夫人闻言微微一怔,"侠女么...”随即笑得花儿一样,眼角细纹里都漾着蜜色的光。“我年少时,最爱听侠女行侠义的故事,也曾把自己想象成书中侠女仗剑走天涯”
吴夫人想到什么,顿了顿道"跟着他父亲的时候,真有点闯江湖的意思,年少时觉得有趣极了,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围着篝火喝酒,你父亲把我推到火堆前,说'这是你们大嫂,往后都听她的!'。"回忆至此,她笑得前俯后仰,"那些糙汉子举着酒碗喊嫂子,喊义母,倒比我成亲那日还热闹。"窗外阳光斜斜照进来,将她鬓角白发染成金色“后来有了孩子,就渐渐担忧起来这刀剑无眼的日子,夜里听着更漏声,总怕他哪次出门就再回不来。”
“算了,不说这些了”吴夫人摆摆手道“伯符我就不指望他了,自小主意大的很,”她故意瞥向儿子,语气里藏着三分嗔怪。“现在长大了有的时候更是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
“娘,我哪有?”
吴夫人收回目光,转而握住乔蔓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沉淀:"瀼瀼,你记着——遇到倾心之人,切莫瞻前顾后。莫纠结他是否钟情,也别忧虑前路长短。缘分这东西,实在太玄,有些人,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她望向庭院里开得正好的荼蘼花,眸光温柔得近乎虔诚,"当年伯符他爹后来说,他第一次见我立在城楼上远眺,只那惊鸿一瞥,心就被勾走了,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求娶。我总说伯符他们父子俩莽,做事不计后果,可有的时候就是需要这种莽劲儿的。"
“好,瀼瀼记得了”
正说着,竹帘忽地被撞得叮咚作响,扎着双丫髻的孙尚香跌跌撞撞扑进吴夫人怀中,咿咿呀呀道“次兄要去骑马,我也去,次兄跑了”
“咱们家倒是真真出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