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和庆跟施也“借一步说话”,郎月慈则知趣地退到了另一边。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施也的侧脸,不知道二人在说什么,施也一直没有太大表情,不卑不亢,甚至郎月慈都能想象到他说话时平缓的语气。
如果让郎月慈用一个词来形容施也的话,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就是“恰到好处”。身高、身材、相貌、气质,甚至是说话的语音语调,一切都是恰到好处,既没有过多的攻击性,又不会给人软弱好拿捏的错觉。
在郎月慈看来,施也就像是水,利万物而不争。就那么温柔地存在着,同时内里也在积聚着力量,那力量不是用来颠覆,而是用来稳定。稳定自己,也稳定靠近他的所有人。
成云霞陪同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到了郎月慈身边。“这几天跟施教授相处得怎么样?”她问。
“挺好的。”郎月慈回答。
“那天韦亦悦和施教授的事,我后来听说了。施教授有什么态度吗?”
“没什么大事。”郎月慈说,“他是来协助办案的,这些人际关系的事跟他没关系。他肯开口教训,那还是把韦亦悦当学生了,他还愿意教。当面教育总比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转头跟领导直接反馈要好。”
“这倒是。韦亦悦也是太没轻没重了,我会说他的。”
“我前天跟施教授聊了几句,他应该是知道省厅的韦主任的。可韦亦悦的表现又是完全不认识施教授,证明他们一家子里面信息都不对称。侄子而已,又不是亲儿子,差不多就行了。”
成云霞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委屈你了。但现在毕竟韦亦悦是咱们的人,直接跟施教授对上,咱们怎么都得表个态。”
“如果施教授真的认识韦主任,还这么直接地跟韦亦悦对上,无非两种情况,要么他跟韦主任本来就不对付,要么就是卖给韦主任人情,替他教育孩子。反正不管哪种,跟咱们都没关系。”
“你觉得是哪种?”成云霞问。
“我真不知道。他是心理学专家,一眼就能看穿嫌疑人有没有撒谎。只有他去分析别人的份,我怎么可能看得懂他?”
“我也是真看不懂他。”成云霞轻轻叹了一声,“这么年轻,说话做事这么滴水不漏,太可怕了。”
“毕竟是当老师的,公大更特殊,警务化高校,又是部直单位,内部运转和体系管理都更复杂。他本身没有警务经验,却能在那个环境里得到认可,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年轻归年轻,能力绝对够。”
“你对他评价还挺高。”成云霞道。
“我哪配评价人家啊,你可别调侃我了。”郎月慈看向成云霞,“霞姐,你给我交个底吧,袁副局这是什么意思?”
成云霞说:“施教授刚帮助部里办了起大案,在大领导面前都说得上话,死者身边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意思,必须得查清楚。既然上面让施教授来协助,就是表明了态度,这件事得有个说法。案子要破,那本书的指向性也得明确。”
郎月慈:“如果真有指向性,让他跟嫌疑人沟通,或许能有用?”
“是这个意思。”成云霞接着说,“对了,你知道施教授还有别的身份吗?”
“什么别的身份?”
“他是十二局的调研员。”成云霞看向郎月慈,“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不过我之前去接他的时候见他穿过警服,级别挺高。这有关系吗?”
成云霞解释道:“他这次外派是以公大教授身份,理论上没资格直接参与审讯。今天袁副局跟省厅总队那边联系,想走个特批流程,这才知道施教授还是调研员。他有这个身份就好办了,调研员可以深度参与办案,特殊情况下可以直接参与审讯。不过因为他是从公大走的手续,所以又向十二局打了报告。十二局那边的批复回来,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带了个信息,说施教授是测谎师,如果有需要,可以依照案情以及嫌疑人情况合理运用测谎技术。袁副局这不就动了心思嘛。现在案子卡着,杜君衡的那个态度你也看见了,除非有决定性证据,否则他肯定死扛到底。在这种情况下,测谎没准还这能带来突破。杜君衡如果能同意测谎最好,如果不同意,就让施教授直接参与审讯。无论哪一种,他都要提前准备。”
“小郎,来一下。”袁和庆的招呼打断了郎月慈和成云霞的对话,郎月慈立刻快步走到二人身边。
袁和庆抬起手拍了拍郎月慈的肩膀:“这几天跟施教授合作得不错,继续保持,一定好好配合施教授的工作,尽快把案子处理好。”
“好的领导。”郎月慈回答。
“今天你们回去好好准备,手续方面我来办,这都好说。时间协调上,辛苦施教授了。”
施也不卑不亢地回道:“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样安排其实最合适,还要多谢袁副局了。”
“那你们忙着,我去安排一下。”袁和庆又拍了拍郎月慈的肩膀,而后叫了成云霞一起离开。
等二人走远,郎月慈捂着自己的肩,吐槽道:“劲儿真大!”
施也笑了下:“你这么不禁打?”
“他断掌,打人可疼了。”郎月慈问道,“你俩说什么了?我要准备什么?”
“下午还会再问杜君衡两轮,如果能突破最好,突破不了的话就监视居住,再补充侦查一天,再不行就准备让我参与审讯。袁副局的意思是还想让我准备测谎。测谎需要人协助,我向袁副局推荐了你。”
“我?我都很久没参与审讯了。”郎月慈自嘲又无奈地说了一句。
“测谎询问跟审讯不一样。我需要一个能跟上我节奏的人在我完成测谎之后继续攻破嫌疑人。”
“我可不一定跟得上。”
施也:“在测谎上,你能无条件相信我吗?”
“能。”郎月慈没多想就答应了。
施也粲然一笑:“这就够了。如果真的需要测谎,我会教你怎么配合。”
虽说听墙角不太好,但这次真的是意外。走到办公室门口,即便不想听,韦亦悦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二人耳中。
“预审那边那么多经验丰富的,成支和李副也很厉害,他们都不行,教授就能行?他才见过多少犯人?你这么玩命拍他马屁干什么?看他跟你郎哥关系好?还是想蹭关系去公大进修?”
“你说话别太难听。”说话的是张尚翔,“我没有否认预审的能力,更没有说施教授就一定能问出来,可毕竟他在这儿,就是一个机会。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试试?万一呢?”
“万一呢?”韦亦悦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又冠冕堂皇地说,“你是不是傻?这案子是咱们的,咱们这么多人都审不出来,让他审出来了,你觉得脸上有光吗?”
张尚翔直接反驳了回去:“脸上有光重要还是尽快破案重要?!我才不要做那驴粪蛋表面光的事!”
“你骂谁呢?”韦亦悦明显急了。
“谁捡骂我骂谁!”张尚翔回道,“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了!有本事你当着施教授的面问他啊!”
“你以为我不敢?!切!测谎要是有用,当年杜培武案就不会发生!”韦亦悦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来想要结束话题,正好与站在门口的施也四目相对。
要说起来,韦亦悦的工位也确实太“正”了。
韦亦悦、马博和徐圣昭的工位是一组,马博背对门口,徐圣昭在侧面,只有韦亦悦是正对大门的。刚才他说话时一直看着张尚翔的方向,侧对门口,自然是没看到已经站在门外的施也和郎月慈。
狠话说完了才发现“当事人”就在门口,韦亦悦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
施也走进办公室,同时说道:“当年杜培武案,除了测谎数据有偏差以外,还有刑讯逼供的原因。这个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绝不止是犯罪心理学和测谎。杜培武案是从上到下系统性的枉法,是公检法全系统执法人员对法律的漠视共同促成的。这个案子是所有身穿警服的人都不该忘记也不能忘记的,需要引以为戒的反面案例。我实在没想到,盖棺定论这么多年,重提杜培武案不是用来引以为戒,而是用来攻讦。”
原本成云霞在施也说话的同时就已经进了办公室,但这一番话却让她没有办法打断,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施也说得都是对的,更何况,施也的表达已经很委婉了。如果刚才韦亦悦的话被领导们听见,那绝对不止是这样平静的反驳了。
看施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成云霞才出了声,严厉地把韦亦悦叫到自己办公室。
原本办公室里的气氛就在冰点,不久后隔壁传来的声音则直接把气氛砸到了“零下”。长达十分钟的训斥声终于告一段落,虽然隔着墙并不能完全听清成云霞的话,但语气和音量也足以证明,她是真的生气了。
挨了骂的韦亦悦并没有回一队的办公室,而是直接跑下了楼。
办公室内的沉寂终究还是需要有人打破,在安静了十多分钟之后,马博出了声:“施教授,预审那边还没有突破。关于审讯杜君衡,您有什么想法吗?”
施也回答:“在审讯这方面,你们的经验比我丰富,我没什么想法。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建议,在审讯的时候把他当人,而不是嫌疑人,或许能有所帮助。”
马博听得半懂不懂的,但又不敢再问。
郎月慈适时解释:“跟他聊聊别的,不要一上来就问案子。”
马博:“可是询问只有12小时。”
“我当然知道在询问阶段能突破嫌疑人是最好的,可惜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按照我们的预想来发展的。”施也看向马博,说,“但是你们也有正常的办案流程。与案件高度相关的人,即便证据不足,也可以走手续延长至24小时。24小时仍然不够的,释放后可以监视居住。如果他要跑,自然就有理由抓他。拘传有24小时,最多可达48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搜查他的家作为补充侦查,或许还能有进展。”
“李副已经去办搜查证了。”马博回答。
“就是的。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没必要提前这么多就给自己上压力,过度焦虑有时候会影响判断。”施也站起来平视着马博,拉近了跟他的距离,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所有人都会犯错,及时纠正就好了,如果一直沉浸在已经被纠正过的错误里,很有可能会导致现在或者未来的错误。任何判断和选择都会受到当下环境的影响,所以难免会有偏差,这没关系的。”
马博轻轻点头:“我明白。谢谢施教授。”
“客气了。”
恰好这时候李隆到了办公室,叫了张尚翔一起,准备再去跟杜君衡聊聊。
施也顺势提出想去旁观,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自然得到允准。
询问持续到了中午,郎月慈敲开观察室的门时,施也还在认真地做着笔记。
“有事?”施也没去看郎月慈,直接问道。
“方便暂停吗?省厅来了领导,说要见你。”
施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无奈,合上笔记本站起来,跟着郎月慈走出观察室。
“去哪见?”施也问。
“就在我们办公室。”
施也轻哼一声,说:“闲的。”
“你知道是谁?”
“有孩子告状,自然有家长来找老师。”
“真可怕。”郎月慈忍不住说道,“等案子完了我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
“案子不完也可以,咱俩之前也没少聊。”施也深呼吸了一下,“现在先等我先解决完眼前这个,跟这些人说话不能分心。”
郎月慈看得出,施也是真不喜欢跟领导打交道。想想也是,一门心思专注学业的学霸多少都有些“轴”,如果不钻研不执着,没有求真求实的精神,是没办法在科研领域取得成就的。即便是像施也说的,他不社恐会做人,那也不是真正能够长袖善舞的,他只是理解、尊重,并且能够运用这套规则,而不是游刃有余甚至享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