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阁主踏着各自独有的步子,散漫无序地走进了城主寝房。
阁主绯红一如既往的妖娆妩媚,是仰着脑袋飘进来的;阁主荼白则是抱着双臂走进来的,脸上好似写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阁主玄青看着正直壮年,却含胸驼背,莫名走出了老态龙钟的步伐;至于那外貌年幼的离垢,神态最是稳重,他挺直腰板,走到枯荷面前,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后,语调平淡地道:“溺水阁,离垢,见过城主。”
随后,他便垂下视线,往后退了去,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直视过对方一次。望着离垢这一连串谦虚有礼的举动,枯荷一时都不知如何回应。
这小兔崽子,居然跟自己装不熟?
紧接着,寂静尴尬地蔓延了这空旷的空间。
绯红缓缓举起聚骨扇,遮挡在自己那正在偷笑的嘴角前,快速扫视起各位的神情来,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用打趣的语气道:“见到城主,也不参见一下,难不成这里懂礼数的,就只有离垢?”
荼白继续抱着手臂,噎回去道:“你参见了?”
绯红摇着手中扇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用媚眼望向枯荷,阴阳怪气地“哎哟”了一声,便悠悠地飘落地面,动作娇俏地做了一个屈膝礼,道:“那便是小女子疏忽了,给城主您赔个不是。”
语气虽轻挑,但字里行间承认了枯荷的身份,也顺带给了其他阁主递了几层台阶。
这时,动作略显迟缓的玄青忽然抬起了头,掐准时机道了一句:“玄青,见过城主。”
他这一说完,没有“参见城主”的,就剩荼白了。
荼白抱着手臂,指尖焦躁地弹跳,见她一副拉不下脸的模样,枯荷干笑两声,摆手解围道:“没事没事,这一声城主,不管喊还是不喊,也改不了事实。”
枯荷本意是好心给台阶下,可嘴巴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火冒三丈,荼白一听,更是不愿“参见城主”了,她轻哼一声,撇开了脑袋。
尴尬至此,一直站在后头的风听雨不得不出手打圆场了。
“各位阁主,不妨坐下再聊。”
众阁主闻言,各自寻了一个矮脚食案,席地坐了下来。紧接着,数个脑袋顶着食盘的小鬼排列整齐地走了过来,给坐上的每位客人都乘上了酒水菜肴。
这等隆重的场面,枯荷未曾在城主阁见过,望着那被送上来的菜肴,他感到十分新奇,脱口便问道:“说起来,鬼族只有灵体,也能吃东西?”
众人闻言,不同程度地怔了一下,有的翻了白眼,有的强忍笑意,有的故作平静,有的转头望向了枯荷,云淡风轻地为他解答了疑惑。
“鬼族所食之物,较为罕见,看似有形,实则无形,由特殊的术法所制,咽下之后,能尝得其味,且越是上等的鬼食,越与凡人所食无异,色、香、味,一并俱全。”
显然,枯荷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碗,随意夹起一块,细细端详了起来。
“你的那份是普通菜肴。” 离垢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喔...” 枯荷放下筷子,一下对自己碗里的美食失去了兴趣,于是转头对离垢道:“我想尝尝你的。”
这话一说出口,绯红噗嗤一声又笑了起来,而荼白的眼珠都快翻天上去了,离垢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朝紫棠丢过去一个眼神,道:“都给他便是。”
紫棠稍稍犹豫了片刻,才把离垢的食盘端到了枯荷的案桌上,枯荷欢喜地夹起一块糕点,满心期待地扔进了嘴里。
然而这一口下去,嘴还没开始嚼,东西便化开了,随之而来的,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枯荷神色一变,只想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但东西已经不见了,那糕点仿佛碎成一缕薄烟,渗过了他的口腔,毫无阻碍地蔓延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难分难舍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从没经历过如此可怕的用膳体验。
绯红笑吟吟地望着枯荷那有苦说不出的脸庞,娇声问道:“不知可还合城主口味?”
想也知道,鬼食是给灵体享用的,常人吃起来又怎会是一个味儿?
只不过枯荷没料到,味道的差距能有这么大,离垢分明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把菜肴让给了自己,他舔了舔舌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耍着嘴皮子道:“不错。”
荼白冷笑着接了话:“若城主喜欢,不妨把我的那份也拿去。”
“……呃,”
枯荷顿了顿,琢磨该如何优雅回绝,就在他转动机灵的眼眸时,视线不自觉地瞟到了松文身上。
“此等美味,当然得让我家木头也尝一尝,你那份还是给他好了。”
松文望着他,虽没出声,但眉里行间都在道:“???”
“无需如此,” 紫棠道,“东方塾这次准备了许多佳肴,姐姐若喜欢,紫棠这便让他们再呈几份。”
枯荷笑容一滞,暗道:“喜欢?你哪里看出我是真喜欢了?”
不得不说,紫棠眼里真的只有“姐姐”,说什么便听什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乖巧得让人心疼。
“啊哈哈没事…” 他连忙挥手,道:“先不劳烦了,咱们先谈正事。”
众人闻言,纷纷放下酒盏碗筷,齐刷刷地侧过头,把目光放在了城主身上。面对突如其来的全方位注视,枯荷一下就结巴了。
“嗯…那个…正事…正事是啥来着?”
他从前也没请过哪个阁主上楼吃饭,哪里知道设宴除了吃还能做什么,更何况与四大阁主共享盛宴一事,本来就是风听雨和离垢两人出的主意。
所以这主持大局的,不应该是他自己吧?
只见风听雨微微一笑,温雅地提醒道:“内鬼一事。”
一经点醒,枯荷终于才想起这茬,对荼白道:“对哦,不是抓了两个内鬼吗?你审出什么没?”
“现在才想起来问?” 荼白抬起睫毛,端过酒杯,不紧不慢地道:“招是招了,但他们不过替人办事,至于替的是何人,我们本就心里有数,正是地府鬼神。”
“帮地府办事?” 枯荷一愣,道:“人为何要帮地府办事?”
“多半是做了交易。” 离垢接过话,“比如...事成之后,保你多活几年,或是往后投胎无忧,类似的筹码,于人族而言是巨大的诱惑。”
“喔...” 枯荷点了点头,又道:“他们现在人呢?”
荼白摊手道:“同从前一样,转交溺水阁了。”
“溺水阁?” 枯荷眨了眨眼,对离垢道:“送你那儿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 离垢面无表情道:“从前师父在的时候,每一个送入溺水阁的叛徒,都是能让他肆意处理的玩物。”
风听雨闻言,忽然放下手中酒杯,在木案上砸出了一声不算很重,但所有人都能清楚听见的声响。
“还真是同从前一模一样。”
他冷笑着,用很低的声音嘲讽了一句。
“喔?” 绯红听了,兴致盎然地转过头对风听雨道:“这么听来,风公子与青冥似是相识已久?我原还以为…您与外表一样年轻俊美呢。”
“绯红阁主何须感到意外,” 风听雨轻轻一笑,道:“毕竟,在座各位所经历过的岁月,都远比看上去的,要多得多。”
意识一旦脱离肉身,成为独立的存在,唯一能作为年龄标识的,便只能是记忆的长短,不论是长存不灭的鬼族,或是不曾喝下孟婆汤的新生人族,又或是被唤醒前尘记忆的转世者,他们都无法再拥有与常人一般的心境了。
“风公子这话说的...” 绯红抬起指尖,拂过自己那张精致的脸,神情变得落寞了些许,“小女子我呀,表里如一,芳龄永远十八...”
就在这刚才转暖的气氛再度降温之时,那本在埋头狂吃的玄青忽然插了话。
“内鬼,还活着?”
离垢闻言,转头凝视玄青,片刻才回道:“算是吧。”
荼白讥讽地笑了起来,道:“玄青阁主可是上了年纪不记事了?还指望溺水阁为你解答疑惑?离垢与他师父青冥一样,你可别想从他们嘴里挖秘密。不瞒你说,从前我往溺水阁里送去的叛徒贼子,一个个都下落不明,就算是我,都不曾知道他们尸首最终何去何从呢。”
“何止是你送去的那些…” 绯红笑得意味深长,“因各种隐秘缘由被暗杀之人,其尸身时常是莫名消失的,也不知是哪位名不见经传的大人…擅长如此精湛的传送术法。”
离垢默然,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这话说的可就有失偏颇了。” 面对绯红的帮腔,荼白竟也不打算与她一同拉踩溺水阁,反而倒打一耙道:“绯红阁主,夷陵城每年惨死在你手的亡魂不少,溺水阁好心帮你暗中收尸,你还嫌弃人家做好事不留名。”
“哎呀…” 绯红抖了抖扇子,嬉笑道:“荼白阁主,我可没说收尸的是溺水阁。”
荼白轻哼一声,默默翻了个白眼。
一旁的枯荷静听着阁主之间的对话,这才切实体会到,四大鬼阁阁主竟是这样相处的,他们虽私下有合作,但各自的秘密并非完全共享。
趁着停顿的间隙,枯荷连忙举手道:“都是一家人,说话别伤了和气,各位阁主在鬼城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往后还请大家继续齐心守护夷陵。”
城主发话,众人各自噤了声,片刻的沉寂后,荼白道:“此事无需城主多言,极乐阁也会誓死守护夷陵,任何有异心者,我必将其斩除。”
枯荷听言,干笑道:“的确,荼白的忠心,我是领教过的。”
再怎么说,她可是在梦里捅了自己几十刀的大狠人。
听出枯荷在暗指那次的逼供,荼白皱起眉头,叹道:“往后,城主也该多加修行,梦境被入侵,是一件十分危险之事。”
“知道啦…”
枯荷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你家前辈桑落的梦境入侵,我也领教过了。”
“如各位阁主所见,” 风听雨接过话头,道:“城主记忆有失,修为、手段不比当年,这正是他一直不曾明示身份的原因。但若城主继续不在人前现身,城中难免会有闲言碎语,长此以往,民心也会受到动摇。今日在此召见各位鬼市阁主,便是希望,此次夜宴之后,城主归来一事,能确切坐实。”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绯红先开口道:“我是没意见,只不过,要如何向众人解释,那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是他们最敬重的…”
话未说完,绯红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失敬,便讪笑道:“哎呀,我是说…怎么解释这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是我们最敬重的夷陵城主呢?”
枯荷呵呵两声,不由暗道:“都已经说出来了就别硬收回去了好吗…”
“无需解释。” 离垢道:“城主的真实身份,本就不必公之于众,各位只需对外肯定城主归来一事,便能稳固民心,此后,枯荷还是能以原来的身份,在鬼城里继续游手好闲。”
这的确是一个好提议,如此一来,枯荷无需顾忌自己身份的改变,保持现状,继续当他的浪荡公子,于是他连连点头,并向离垢投去了赞同的眼神。
“这法子也不是不行…” 绯红托腮望着离垢,笑吟吟道:“可话说来,你何时与城主变得如此亲近了,我记得从前,你对他可冷漠了。”
离垢凝眉,反问道:“现在很热情?”
绯红笑道:“与其说热情,倒不如说是亲昵,方才你可直呼了人家名字呢。”
离垢一滞,无言以对,转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同意溺水阁的提议。” 本在沉思的荼白忽然开了口,道:“鬼城住民并非想一探城主真容,只想确认他归来的事实,况且以城主这几年轻浮的作风,的确难让群众信服,所以,我们理当继续隐瞒他的身份。”
随即,一直少言的玄青也发出了一声响,缓缓道:“我没意见。”
来回讨论半天,几乎每个人都踩了枯荷一脚,结论无非是:城主是有了,就是拿不上台面。
虽听着不是滋味,但枯荷也难不认同他们的观点,他毫不计较地举起酒杯,在空中一敬,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这事就这样定了!”
片刻,众人稀稀落落地一同举起酒杯,各自一饮而尽,唯独松文,始终没有动过桌上的酒杯。
说起来,这滴酒不沾的习惯也不知是哪来的,每次带他逛青楼,不论红倌怎么劝酒,松文始终都是拒绝的。
可从前也没听说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