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做了一个梦,一个叫他烦躁的梦。
从城主阁的那张大的离谱的圆床垫上醒来时,廊外天空堆积着灰压压的云朵,他眯着眼睛,手臂往左边扒了一扒,没摸到东西,再往右边扒了一扒,还是没到东西,于是他清了清那晨起时发干的嗓子,扯着喉咙吼出了两个字。
“江粼!”
“嗯。”
这从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好似叫喊的回声一般,几乎是立即响应的。
“你怎么又没在床上?!”
“不习惯躺着。”
无需循声望去,枯荷都能想象松文此时淡然打坐的模样,他气呼呼地将双腿往空中一抬,两脚再使劲往下一打,借力仰起了上半身后,他一掌拍凹了身旁松软的床榻,道:“不爱躺你坐着也行啊!”
只见松文端坐在离床足有数尺的地板上,一脸正经地望着枯荷,道:“床榻过于舒适,不宜用于修行。”
“修行你个鬼啊!脑袋里能装点别的吗?”
枯荷白眼一翻,一手揪起床上的枕头,往松文脸上甩了过去。
见枯荷起床气不小,松文不敢躲闪,乖乖用脸接下了怒袭而来的一击,脑袋被砸得一嗡之后,他顺势接住落下的枕头,起身走到床边,像是上奉贡品一般,恭敬地把那枕头递了回去。
打中有奖,再扔一次。
枯荷横他一眼,道:“我不要枕头!”
松文想了想,放下手中之物,又道:“若是饿了,紫棠有备吃的。”
枯荷似是更气了:“也不要吃的!!”
松文又认真想了想,还是没琢磨出对方生气的理由,便态度诚恳的询问道:“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可好?”
木头虽不懂猜人心思,但好在他树皮够厚,随时随刻都能做到“敢问”。
枯荷若有似无地“哼”了两声,对着松文抬手一勾,命令道:“过来。”
松文二话没说,便把身子探了过去,就快要触到对方伸来的指尖时,枯荷屈指一勾,拽紧了他的衣领,再而使劲儿一揪,让松文一下失了重心,坐到了床上,随后,枯荷微微一侧身,顺势将松文揽入怀中,抱紧了那结实的身躯。
“不管入梦时还是晨醒间,我都喜好怀里抱着有温度的活物,你若不好好呆在床上,我便换个什么陪睡,每天都不重样。”
“…明白了。”
听完这明确的指示后,松文不由弯了嘴角,他温柔回抱对方,轻抚着埋在怀中的脑袋,低声叹道:“你的脾气,和以前一样糟。”
“…只对你糟…所以…是你的问题…”
这说法还真不是辩解,想想枯荷平时那笑嘻嘻的模样,就算是被人机关算尽,他顶多也只是笑里藏刀,甚少随意怒形于色,或是原地爆炸。
“嗯,怪我,以后...学会照顾你,也是我的修行。”
“......闭嘴。”
毫不知羞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烧红了耳朵,怒放了心花,枯荷埋头偷笑着,沦陷在了某种失而复得的幸福之中,可笑着笑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优雅的脸,这让他瞬间凝固了的笑容。
他猛然想起,方才醒来时内心那焦躁不安的来由了,片刻的琢磨之后,枯荷咬了咬牙,犹豫道:“...我梦见方家小姐了。”
松文闻言,似是怔了一下。
由于看不见对方此刻的表情,枯荷更加不安了,他抓紧了松文的衣角,努力保持不在意的语气,又道:“说起来,这辈子要跟了我,你不得绝后了?江家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旁系?”
“...不清楚,或许没有。”
对方的回答,听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这让枯荷愤怒的小火苗再度窜起,但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故作平静地继续道:“我记得那方家小姐,端庄大方,温婉动人,性子还特别忠贞不渝,谁要是娶到她,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
“嗯,作为妻子,她的确无可挑剔。”
这一次,松文居然回答得不假思索,枯荷一听,愤怒的火苗霎时化成了熊熊大火,他猛地推开抱在怀里的人,怒目直瞪对方的同时,语气冰冷地道:“江粼,我能砍你么?”
然而话已至此,松文竟然还是没有察觉到枯荷在冒火,他甚至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只是垂眸望着那雪白的床榻,出神地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枯荷伸手要去摸彼岸的时候,松文终于抬了头,道:“我也梦见她了。”
枯荷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片刻,他道:“哪个她?”
“可离。” 松文回道,顿了一顿后,他似是担心枯荷不知自己媳妇的芳名,又补充道:“方家小姐。”
想不到怒火爆炸的一瞬,枯荷居然只想大哭,他无语凝噎,抬起手臂,指向窗外,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出去。”
言下之意:别走楼梯,直接给我从十八楼跳下去。
“嗯?” 松文抬起眉梢,这才发觉事情不对,一脸无辜道:“怎么了?”
枯荷吼道:“找你的可离去!”
松文道:“为何?”
枯荷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谁你就找谁去!”
松文想了想,顺着枯荷的思路道:“你也梦见了,我们可是要一同去找?”
枯荷:“……”
见对方不再吱声,嘴角朝下撇的厉害,松文抬手,把指尖点在对方唇边,轻轻往上戳了一下,道:“笑。”
从前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儿女哭闹不止时,松文常有这样的举动,仿佛一声令下,世界就平静了。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在逗娃一事上,他从没弄明白过,至于哄枯荷嘛,虽是棘手,但诀窍还是有的。
那便是转移话题。
于是松文又道:“我还梦见桑落了。”
只要话题出现的合情合理,这一招几乎每次都奏效,只见枯荷立刻歪了脑袋,匪夷所思地道:“你梦见他做什么?”
松文道:“是过去的往事,印象不深,所以一直没想起来,方才你提起可离,我才渐渐想起昨晚的梦,你可还记得,当初桑落为何事窃取的三生石碎片?”
枯荷想了想,道:“为了唤醒前世恋人的记忆?”
“嗯,” 松文点头,道:“桑落的前世恋人,就是当年的方家小姐。”
“…啊。”
回想与桑落相遇于世离谷时的种种,枯荷恍然大悟。
“怪不得桑落恨你入骨,原来是你抢走了人家的媳妇!”
“我并非是有意…”
话未说完,松文顿了顿,隐约觉得应该避开任何有关于“娶妻”的话题,便打住了话头,转而道:“总之,那日可离去重府送药,似是与你发生了争执,离府之后,她一人跑到了林里,遇上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桑落,对当时的可离而言,桑落不过是一个陌生男子,所以她受了惊,也伤了腿,当时我正巧经过,便出手护了可离,所以自那时起,桑落便认得我了。”
“送药…?与我发生争执…” 枯荷嘀咕着,摸了摸脑袋,道:“难道…我们梦到的是同一件事?”
“果然如此…” 松文点着头,若有所思道:“夜里我向来少梦,昨晚却与你一同梦见百年往事,这或许是因为...前世我们各自的经历,有数不尽的交点,且我们都曾被三生之力所影响,因此我的梦境,多半是被你的梦境所触发的。
“原来如此...” 枯荷缓缓点头,琢磨片刻,又道:“可我怎么不记得你来过我家...自从咱们因为听雨的事不欢而散后,你就再也没来找我玩了。”
松文轻轻笑了一声,道:“其实那一天,我是打算去探望你。”
“喔?” 枯荷白他一眼,揶揄道:“所以你见了方家小姐,便见色忘友,把我抛之脑后了?”
“没有...” 松文低喃着,指尖轻轻拂过对方脸颊,道:“你才是色。”
“...屁。”
枯荷微微红了脸,垂眸躲开了对方直率的目光。
“那日还未走到重府们口,我便犹豫了,当年因我无知,在传云坛一事上与你有很大的分歧,我虽想探望你,但总觉得...见面又会吵起来,之前你被我伤得不轻,我不想打扰你清净...”
“所以你...每次把慰问品堆在门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是吗?”
“...嗯,那日我送可离回府,是因为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你,毕竟那段时间,我一直带着江家弟子,四处追杀以鬼道作恶的奸邪。”
“就因我放跑了小听雨,习鬼道者就变成你眼中钉了?”
“那个年代不比现在...” 松文一声轻叹,道:“仙门本就与鬼道势不两立。”
“啧啧…” 枯荷摇了摇头,叹道:“一样是手沾鲜血,仙家的人怎么就更高尚了呢?”
“的确,谁也不高尚…” 松文不可置否,轻笑道:“你该起床了,鬼市阁主马上就到了。”
自打稳固下太初阵,已过去数日,这几天下来,枯荷什么都没干,光顾着呼呼大睡了,夷陵城的善后之事他一样都没管,全部扔给了离垢和紫棠。
庆幸的是,修复过后的太初阵比原先更加牢固,地府鬼使再难轻易潜入城中,住民得以继续安生乐业,鬼城得以继续繁华昌盛。
除此之外,更让民众惊喜的是,紫棠宣告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不日后,城主将召见鬼市四大阁主,梳理这近百年来鬼城的大小琐事,简而言之就是,大家好久不见,是时候该聚一聚,坐一起唠唠嗑了。
于是这座本就不夜的鬼城变得比原来更热闹了,不少的住民因过于激动,张灯结彩还不止,甚至开始挨家挨户敲门,就为了确保这一消息能传到每一位街坊的耳中。
可鬼城阁主之间的聚会,又与城中住民有何关系?
这事还得从数年前枯荷误闯城主阁说起。
自打枯荷点亮城主阁,唤醒沉睡的紫棠,引发百鬼夜行之景后,鬼众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夷陵城主终于回来了,然而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城主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更没召见过任何一位鬼市阁主。
行事隐秘是一事,毫无存在感便是另一回事了。
没过多久,闲言碎语便渐渐地在城中传开了:夷陵城主没有回归,闯入城主阁的,根本不是城主,而是另有其人。
一开始的时候,大伙儿也不敢把这种嘴碎的传言放到台面上来讲,心有怀疑之人,顶多就是用旁敲侧听的法子,暗戳戳地打听城主的动向。
比如说,碰上出阁办事的紫棠时,关心一句:“前些天送进阁的贡品,城主可还喜欢?”
又比如说,喝花酒与绯红阁主寒暄时,八卦一句:“近来阁中美色,可有对上城主胃口的?”
然而不论是朱颜阁,极乐阁,黑灯阁,还是溺水阁,没有一个阁主亲口谈论过再度现身的城主。几年下来,不明真相的住民,也逐渐对城主的归来有了质疑。
正因如此,公开召见四大阁主一事,便成了证明城主归来最有力的证据,若是城主身份真有蹊跷,此事不可能同时瞒住四位鬼市阁主。
为了迎接重要的这一天,枯荷听从了紫棠的指示,换上了一身庄重的衣服。
“...好重。”
枯荷端坐在圆形床榻上,小手捣鼓着那拖在背后的衣摆,坐立难安地嘀咕道:“裹成这样,行动不便,架都没法打。”
紫棠道:“从前姐姐出手时,别说是挪动身子了,就连指尖都不抬一下。”
仰头张嘴想象了一下那番场景后,枯荷愣愣地眨了两下眼,不得不服地叹道:“不愧是城主。”
“自是当然。” 紫棠面带笑意,乖巧地飘到枯荷身后,轻柔地抚平了衣摆上的皱褶,道:“鬼市四大阁主,还有风公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姐姐可准备好了?”
“...还有啥要准备?”
虽说这是初次以城主身份召见鬼市阁主,但四位阁主毕竟都是枯荷的老相识,其中的一只更已“沦落”为自己的忠诚契鬼,所以只要今日这一身行头能让紫棠满意,那便算是万事俱备,不欠东风了。
枯荷摸着鼻子思考,忽然想起身旁还站了一人,便转头向对方搭了话:“城主男宠,你准备好了吗?”
松文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枯荷在唤自己,他幽幽盯着枯荷,翘起了眉头,虽不情愿,但还是宠溺地回道:“听你的。”
枯荷望着松文,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后他抬手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