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施把那信不动声色塞回了怀里,转过身子朝楚岚解释。
“对,傍晚刚送到的。提了下他们的进程,还有他和窦衎的事。”
“初久和窦衎?”楚岚像是第一次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似的,喃喃自语重复念了好几遍,这才恍然大悟:“那初久怎么说?”
“我看呐,他早就陷进去了。”成施眉飞色舞:“他那么护着他家那只狼崽,没意识的时候早就把对方放在不一般的位置上了。窦云霁又是个惯会撒娇的,日复一日,软磨硬泡。现如今窦云霁主动挑明,他倪初久就算是属千年木头的也该开窍了。”
成施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信誓旦旦道:“他这次来信,就代表他已经动摇了,沦陷只是时间问题。哎呀——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生米能煮成熟饭?”
*
桐乡镇,倪初久红着眼,捂着嘴连打了三个喷嚏。
窦韫见状担心:“患风热症了?厨房里有清凉的药草,给你煲水喝?”
“多谢窦叔。不用麻烦,就是鼻子痒,估计是有谁想我了。”
他本意是缓和一下低沉的气氛,说到最后,又发觉这话无意中似有所指。在场众人又陷入一阵沉默,像是迟来的缅怀。
夜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舒且走上前揽住倪初久,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拍他的背和头,安慰道:“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方才她一走进院子就听倪初久提起霜斩派还觉得意外——她们作为江湖上唯一一个全女子的门派早在二十年前就逐渐淡出江湖,新一辈里极少有知道的。本以为是这伍老弟见多识广,谁知他下一句却直指她那失散多年的师妹。
“掌门有五个亲传弟子,按年龄我排第三,你母亲是老幺。你一说我就知道是她,我们五人中,就她最像掌门,一心向往自由。二十年前掌门因病去世,霜斩派逐渐淡出江湖,弟子独立闯荡。我与你娘在将笄之年分离,那时候她已经与你爹相识。”
听完倪初久解释思婉卿是因病去世,生前过得也算是幸福,舒且释怀了不少。
“所以你姓倪对吧?”感受到颈窝里的挪动,舒且低笑:“姑娘家少时打趣,我俩还约定好以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要定娃娃亲呢!”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遗憾虽有,但终究已成过去。况且旧时美好仍历历在目,如今提起,甚至还能报以微笑。
倪初久也忍俊不禁,从舒且身上离开,擦去绯红眉眼和双颊的泪水,轻轻嗓子:“那如今可没有办法了,我怕是马上做叔叔的年纪了。”
“我这不还有个刚认的干儿子吗?”舒且拉过他的手打趣,看向窦衎:“好了,今夜你俩也别走了,就在我这儿住下!”
翌日,窦衎难得地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睁眼了也只是伸展了手脚,翻个身躺在竹席上,凉凉的。枕着竹子做的枕头,又将眼闭上,鼻息间全是竹子的香气,仿佛置身于葱绿竹林,清凉的风吹过,空气里有微湿的露水腥气。
和上辈子在江南时一样的盛夏……还有,窦衎吸了吸鼻子,院子里有油盐的香味。
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有多么像倪初久之后,窦衎无奈叹了口气,利落起床,打算去关心一下昨日情绪波动极大的“娃娃亲”对象。
打开屋门,却见倪初久已经坐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双手捧着个煎饼,香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你可真是家财万贯。”
也从桌子上拿了饼和芝麻酥,窦衎一口咬掉一大半。一屁股坐到另一张竹椅,吱呀响声下,他好奇地看向倪初久,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却用来见周公,浪费时间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你不也喜欢这样的懒散生活?‘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1]”
他心满意足看向倪初久,显示自己还是有点儿学问的:“这样的平静很难得吧。在毫州总是忙得找不到头,连难过都要小心翼翼藏起来,叫人看到都觉得失礼。如果毫州的一切是梦就好了,梦里历尽了千山万水,醒来发现不过须臾。人在山城一隅,时间还有很多。”
“你倒是想得美!”但倪初久也不得不承认,窦衎设想的生活真的很诱人。
他很想问对方是否知道下一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下一句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1]
静静感受着满院宁静的生机,倪初久心想,如果山城才是南柯一梦,醒来之后怅然若失,那他宁愿不要这样的懒散。
……
七日后,隔壁镇子的典当铺门口,窦衎敲响了门。
今日瓢泼大雨,天色阴暗,蚊虫乱飞。当铺老板心情也如门前那浑浊的积水滩般,敲门声似雨点洒在水滩上,搅乱一团烦躁。
“来了来了!索命鬼样的!”伙计休假,就他一人看店,本以为这鬼天气没人会来,刚闭上眼打个盹儿的功夫就被吵醒了。
门后,一高个男子戴着斗笠,进来先抖落一身的雨水。
掌柜的眼神落在他放在地上那个巨大的包袱,心下已有答案。
“当什么东西?”
窦衎从怀里掏出那个玉佩,提着流苏那端,打量一眼那掌柜的干瘦身材,颇为嫌弃地怀疑道:“货到了,你一个人能拿得动吗?”
“当然!”
本以为是跑江湖没饭吃了来典当的穷鬼,没想到是做“大买卖”的屠夫,干这一票赚的钱能顶他铺子三个月的进账。
掌柜的搓搓手,走向那装肉的袋子。卷起袖子擦擦袋口的雨水,里头隐约能见着糊了血痂的半边人脸……还挺吓人!
但这哥儿居然样貌还不错,高鼻梁,薄唇……掌柜的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那满是伤痕的脸上一双眼陡然睁开!
掌柜的一惊,尖叫声还来不及发出,后脑勺猛然一疼,立刻昏死过去。
窦衎放下手里的刀柄,无奈地看着倪初久慢吞吞地从袋子里爬出来,更加坚信这人想出这个点子就是为了好玩。
明明开门一刀就能把人解决的事。
一炷香后,典当铺再次回到平静。窦衎坐回柜台后刚打了个盹儿,门就被敲响。
“来了来了!索命鬼样的!”他不耐烦地嚷嚷着,凳子在地上划拉发出声响。
“当什么东西?”
门口进来一个戴着斗笠全身漆黑的男人,背上一个袋子,比窦衎方才装倪初久那个还要大上一倍。
店铺里没燃灯,昏暗得看不清对方样貌。男人进店放下包裹,一面抖落雨水,一面说道:“追了很久的药。坠子被我遗失了,叫你们掌柜的来,他知道该怎么做。”
“掌柜的身体抱恙,今日只有我看店。”窦衎把门关紧:“掌柜的吩咐了,叫我先验验货。”
随着他靠近,那黑衣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转身避开,窦衎的刀身擦过他肩背,划开一道口子。
黑衣人欲向门口逃窜,却见不知何时,那紧闭的门前站了个女子,正是追踪他多日的舒且。
窦衎懒得废话,步步紧逼。那花潘安与他过招,突然也认出窦衎是此前在竹林见过的那人。
他往窦衎身后一瞥,果然见到倪初久。双拳难敌四手,花潘安心道不好,决定开溜。
“当心暗器!”
窦衎眼尖,看到他转身朝向舒且,手又不安份地伸到衣襟里,以为又要故技重施,一惊,飞身过去挡在舒且前,下一息,眼前却是一阵紫红雾气——
原来那花潘安一拳抛出的不是冷兵器,而是呛人的药粉。
倪初久大喊:“闭眼!”
但已为时已晚。双眼针扎似的剧烈刺痛,眼皮却又像是火烧一般难忍,窦衎想要揉眼,却被舒且扯住双手。
“忍住!不能揉,不然会瞎眼!”
花潘安等的就是这一刻,三人都被他的药粉牵制,他拾起地上窦衎掉落的刀,对准了窦衎的胸口,使出全身力气一刺。
千钧一发之际,地上那袋子里突然窜出一人。
蓝衣,高马尾,正是竹林那日他们出手相助的武人。
“你怎么还没死?”花潘安面色大变,但来不及转向,蓝衣武人迎头一掌,他鼻下瞬时两条血痕,就这么昏死过去了。
倪初久打来清水,窦衎洗了洗眼睛,这才舒服一些。把地上的昏死的人翻过来,窦衎没忍住先给他来了两脚。
终于看清花潘安的脸,的确不是肥肉大耳的长相。一旁的倪初久伸手贴着那下巴一扯,居然扯下来一张人皮面具。
露出下面原本被遮盖的,一张满是疤痕的脸。
“居然是假的。”舒且惊讶:“初久,找几根麻绳来,把他先绑住。”
窦衎擦擦脸上的水,发现那武人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刚想上前问询问,却见后者转头去掏那个袋子,里头满满当当的,像是还有东西。
“洋山兄?”拿着绳子回来的倪初久瞪大了眼。
蓝衣武人将紧闭着眼的卢洋山抱出来,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失血过多,要先去医馆。”
考虑到花潘安的情况,众人决定先一道回舒且家,窦衎去医馆里喊来大夫,窦韫则是叫人去通知徐老爷上门取货。
途中,倪初久和舒且试图从蓝衣武人口中了解些信息,为什么他又遇上了花潘安,为什么明明分开走的卢洋山会同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花潘安称呼他为“药”。
谁知那武人这回嘴巴跟挂了锁似的,闭口不谈。只是目光死死盯着床上仍旧昏迷着的卢洋山,片刻不离。同此前看一眼对方就好像眼睛要烂掉的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