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辛安排了一下军中的事务,便让他们回去了。
他坐了一会儿,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天边灿丽的落日,余晖在屋内投下斑驳倒影。他捏了捏掌心,起身吩咐管家准备热水。
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翻出将军府,从小道绕到昭王府的后墙,翻身进院。
凌风看清来者何人,上前问礼,斟酌道:“将军,今日沈大人来府上陪王爷吃了午膳,后李良太医来王府为殿下看诊,太医走后,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魏辛眼底一黯,多半是因腿疾难愈,容歧心绪不佳。
他轻叩房门,殿内无人应声。
他推开门走进屋内,环视一圈,并没有看见容歧的身影,便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准备坐下,却看见书案上有一张陈旧的纸,看着甚是熟悉。
他上前一步,又觉得不妥,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
只一眼,整个人愣怔在场,他给管家的方子怎么会在殿下的书房里?
他兀地一笑,淡漠的眼底涌上几分自嘲,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脸色越发苍白起来。他敛去情绪,又恢复了那副冷然如霜的神情。
容岐方才没注意叩门声,推着轮椅出了寝殿才看见魏辛已经来了。
他心底暗了一瞬,魏辛在王府来去自如,竟无人告知于他,面上却温声道:“将军来了,怎么不派人通传。”
魏辛看着他:“臣方才到。”
容歧请他坐下,浅笑道:“今日外祖父来看我,说府上人手少,过两日会再派些人过来。王府的防卫周全,将军军务繁忙,便不用每日过来陪我了。”
魏辛不语,半晌,才淡声开口:“殿下既疑心安神香,何不问我。”
容歧一顿,心念一转,温和道:“刘启告诉你的?”
魏辛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把旁人拖下水。他眼底幽深,像是化不开的雾,“臣方才在书案上看见了安神香的配方。”
顾及魏辛的权势,更受制于系统,容歧断然不能跟他闹翻,索性摊开来说:“今日太医前来,说居灵殿内的安神香用多了身体无力,精神恍惚……本王知将军并无害我之心,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神色犹豫,低声叹了一口气,“本王遭逢巨难,难免思虑过多,却也不想玷污了将军救我之情谊。”
情意二字入耳发聩,魏辛一怔,缓缓解释道:“这安神香是我在军中所用。臣在边关多年,认识了一些朋友,这安神香是一位朋友所配。”
他初到军营时大小伤不断,又在几次大战中受过重伤,落了病根,一到寒冷的天气伤处经脉就疼得睡不着,常常点香入眠。
现慢慢养着,身体才好了许多。
容岐晚上睡眠浅,又经常腿疼,便特意带过来想让人睡个好觉。他用了很多年,并没有发现有精神不济的状况。
容歧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情态倒不像是撒谎。
他沉思一瞬,很快察觉了其中问题。魏辛习武,身体素质自然比他好,此药方成分按习武之人的用量配置,而他久病体弱,多半不能跟魏辛一样用药。
容歧舒心一笑,像是放下了心中大患,言语之间提醒道:“原来如此,估计是因为本王体弱,才不能多用。”
魏辛这才反应过来,淡漠的神色霎时破冰,有些温吞道:“是臣莽撞了,险些害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容歧伸手虚抬着他的手臂,语气亲和:“将军关心则乱,本王怎会怪罪,快些起来吧。”
魏辛抬眸看了他含笑的俊脸,心中一阵恍惚,后知后觉地站起身。
前一世,他到冷宫的时间比这一世晚很多,入眼是冰冷的尸体,爬满尸体的虫蚁,跟被野猫啃食剩下的半张脸。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容歧了,最后一眼竟然是这般模样。
冷宫无人,他多年来念念不忘的人凄惨死去,连遗体都没能完整。
他因一己私欲逼死了容歧,也是从那刻开始,他就疯了。
一闭眼脑子里全是容歧的死状,双腿残疾,尸身腐烂,被野猫啃食的脸面目全非,窟窿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到后来,他整个人已经走火入魔,诡异扭曲地习惯了尸体入梦的恐惧,噩梦成为了他跟容歧唯一的牵系。
他跟太子殿下在噩梦中怨憎相会。
春猎祭祀时,诸位皇子随帝出宫,包括五皇子容繁。
他趁其不备,潜进五皇子的住处,砍掉了对方的头和四肢,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心情愉悦地离开,遁入夜色。
半刻后传来兵荒马乱的尖叫声。
他动作太快,杀人之后并无一点慌乱,点了安神香睡到早上,才被副将摇醒说出大事了。
本来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没成想并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他一直处心积虑想杀兰妃,又查出卢修颜似乎跟兰妃牵扯在一起。可对方身处后宫,似乎察觉到了暗中杀机,处处谨慎小心,更难有机会。
他还未能得手,北域几个部族联合在一起扰乱边关安稳,皇帝便派他前往平乱。
他精神一直不稳定,紧绷不安,时常抽搐着从噩梦中惊醒,不慎在一次出行中受了伤,回京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文帝很快新封太子,沉溺于求仙炼丹。
新太子颇有他爹年轻时的风范,喜好美色,更爱党同伐异,朝中局势越发混乱。
他咳血而亡,病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北域以戎族为首发兵二十万,大厦将倾,凭谁都无力回天。
未曾想再睁眼竟然回到了容歧自尽的那天。
他心急如焚地赶到宫中,却再一次看见容歧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那一刻,他又被绝望笼罩,浑身冰凉。
幸而,大约老天爷可怜他,这一世殿下还活着,而他也如愿以偿走到了殿下的面前。
既然如此,就算用尽所有手段,他都会让容歧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容歧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睛,眼珠是琉璃般的浅色,那份透明感既淡漠又有几分野兽的攻击性,眼底幽深如海。
只是一眼,他顿觉不妙,脊背发麻,跟冒了一阵冷汗似的。
容歧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犹豫,这几年病苦加身,他自诩卧薪尝胆,为了复仇能倾尽全部,但他真的能招惹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