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城郊,宋家庄。
——“白马,一名绝色倾城的女子,与一名凶神恶煞的墨衣男子”。
过去的半个时辰里,循着字条上语焉不详的线索,荼罗帮分舵主邵青分毫不敢懈怠地、带领帮众对着入庄的行人一一点查。
眼看又一辆马车驶近,邵青展开右臂,昂首将其拦住。
“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马夫正欲回话,身后的幔帘却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挽开,一名长相清秀的公子从中探出头来,用清亮的声音道:“在下梁恒,是名郎中,应邀来庄上问诊。”
邵青见车内坐的是位身着锦袍、玉树临风的男子,与“凶神恶煞”毫不沾边,紧促的眉头便也舒展开。
但末了,他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句,“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啊,”那郎中笑道:“在下与庄中李家是旧时,昨日才抵达湘西,炎夏将至,听闻近日庄中有不少农户中热,此番前来其一是问诊,其二也是将这祛湿防暑的香囊分发给庄上各户,用以消暑解热。”
郎中说罢,将悬于窗边的那只香囊解下递于邵青,彬彬有礼道:
“您瞧,这里头装的是藿香与佩兰,其香化湿,亦可解暑避秽。”
邵青接过香囊闻了闻,发觉确有股浓郁的草药香气,索性不再阻拦,摆手放人。
曲臻收回香囊后,再度将其小心悬于窗侧,而后如释重负倚上身后的车板。
——“星儿?”
帷幔落下后,原本低沉的嗓音恢复如常,曲臻小心抬起脚边的木箱顶盖,见陈星缩在箱内睡相憨甜,躁动的心跳也跟着慢慢平和下来。
片刻后,她叫马夫将车停于农庄一角,瞧着四下无人,挎上行囊后提袍从车架上跃下,而后转身接住陈星,拉着她物色起那间当铺。
三个时辰前,影一天光微亮便火急火燎地进了她的卧房,交代她租车来宋家庄,言下之意便是欲与她在此处会和。
然而,方才经过门口时,她分明从那些手上刺着莲花的人口中听到了“白马”二字,他们显然是守在那儿等自己上门的,但若果真如此,影一带着一身雪白的木棉,又该如何蒙混过关?
不过,既然那些人还守在门口,便意味着影一尚未暴露,难道他也乔装打扮了一番,跟随人群溜进来了?
曲臻如是想着,俯身敦促陈星留意样貌与她有依哥哥相似的男子,自己则一边向农户打探呈祥当铺的位置,一边留心观察四周,担心被人盯上。
好在荼罗帮的人似乎都聚集在门口,宋家庄内除了叫卖的农户便是行色匆匆的买家,曲臻一路学着男子的模样昂首阔步,担心自己行迹可疑,还特意买下一颗白菜抱在怀里,过不多久,她终于瞧见了那块木制招牌。
行至门口,鼻息间涌进一股浓烈的焚纸气味,令曲臻心上一沉。
屋内怕是正在销毁证物,眼下,她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于是曲臻清了清嗓,从里怀掏出母亲的玉簪,而后对着陈星微微点头,抬步进门。
彼时,当铺老板范呈祥已然忙络了一整个上午,他刚将理好的账册丢进一旁的火盆,抬起头,撞见那怀里抱着白菜、手上领着孩子的青衣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干什么的?!”范呈祥对曲臻喝道。
“啊,这里是当铺对吧?”
曲臻说着举起那支玉簪,压低嗓音道:“这玉簪品相极好,不知老板......”
“去去去!”未等曲臻说完,范呈祥便急不可耐地摆手赶人。
“今日不收货,当铺关张了!”
“关张了?”曲臻故作沮丧,“这才几时啊?老板,您要不看......”
“出出出去!”范呈祥从柜台前转出来,挤着眉毛欲将曲臻推到门外,后者见状,只得略微用力捏紧了陈星的手。
——“哥!”陈星于是放声嚷嚷起来,“我憋不住了!”
范呈祥见女童喊声洪亮,且颇有嚎啕之势,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曲臻借机蹲下,将白菜搁在地上,一手抚上陈星的背,装模作样地哄起来。
“星儿再忍忍好吗?咱们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湘西啊......”
“星儿忍不住了!”
陈星的眼圈开始泛红,尾音也跟着染上哭腔。
“哥,星儿现在就要如厕!”
“好好好,哥知道了啊。”
曲臻于是抬头看向范呈祥,面露难色道:“老板,可否借店里的茅房一用?”
范呈祥拧紧双眉,不耐道:“这小孩子家的,出门找块野地不就好了?”
“不妥。”曲臻却道:“老板,家妹从小娇惯坏了,在外头她......”
眼看着女童又要开始撒泼,范呈祥无奈将头别开,速声道:
“好了好了!掀开这帘子往左拐!快带她去吧!”
“谢过老板了!”
曲臻说罢,起身牵着陈星便往屋里走,行将经过火盆时,又悄声对星儿交代了句:“捡!”
于是陈星略微俯身,小手一抓将那烧到一半的账册拾了出来,曲臻在她身后一绕,完美遮住范呈祥视线的同时,从里怀掏出一本《三侠传》丢进火盆,而后又从陈星手里接过账册,快步上前掀开帘子,将上头的火星子贴墙擦灭。
见这一招偷梁换柱使得天衣无缝,曲臻忍不住攥紧拳头,对陈星夸道:“干得漂亮!”
但做戏还需做全套,一路穿过后院行至茅房后,曲臻嘱咐陈星进去待一会再出来,而她自己,则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晃悠起来。
片刻后,在角落里寻见那堆积如山的短小布衫时,曲臻便知此处确实收容过不少幼童。
但如今,这偌大的庭院里既寻不见一丝小儿的身影,他们又能在何处呢?
某一刻,望见木桌上那盘已经放凉的包子时,曲臻眼角不自觉地颤动了两下。
她小步走近,伸手抠出一块肉馅,仔细端详着肉馅的质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恐惧。
踌躇片刻后,曲臻猛地闭上眼,将肉馅塞入口中,蹙眉咀嚼。
品尝到那熟悉的猪肉香气时,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也对,这院子里还有小号的毽子和蹴鞠,若只想将孩子杀了吃肉,又何必下此工夫呢?
曲臻正欲深探,听闻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又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冲至茅房门口,背手而立。
——“还没上完吗?”
范呈祥的声音从前屋传来,曲臻压紧嗓音正欲回话,却听门口又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男声,登时心头一颤。
——“范掌柜!”
那男声将走到一半的范呈祥叫了回去,而后接着问,“您方才在和谁说话?”
“啊,有位男子领了个孩子来如厕。”
“男子?”邵青疑声道:“可是一袭墨色玄衣,面带杀气?”
“不是。”范呈祥道:“是位青衣公子。”
“那便好。”邵青答:“我来是叫您放心,这一上午的访客都没什么异常,城里那帮人最近风声鹤唳的,搞得您也跟着操心上火,实在对不住。”
“并无异常?”范呈祥抬高嗓门道:“怕不是你们帮主搞错了吧?近三年的账册我可都烧了,回头上头若是赖账,你们担待得起吗?!”
“范掌柜息怒!”邵青沉声道:“此番确是我们办事不利,帮主已连夜致信主顾,说明事情原委,您放心,您的钱必定分文不差!”
曲臻屏息听着,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她转过头,隔着门缝对上陈星晶亮的眼,听到后者小声道:“臻儿姐,我可以出来了吗?”
曲臻点了点头,拉着陈星正欲溜进里屋,邵青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等等,范掌柜,您刚刚说那男子......还带着个孩子?”
曲臻停住脚步,脊背僵硬地转过了头。
——“是啊。”
“可是个女童?”
——“没错,那女娃吵着要如厕,一直哭闹,我......”
“等等,大申,字条上是不是还写了,那婆娘兴许带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儿?”
这下,曲臻不再犹豫,她一把将陈星抱起,头也不回地疾奔向后院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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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臻带着陈星翻墙而出后,远处随之传来邵青的怒骂。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一帮吃软饭的!”
曲臻一刻不敢懈怠,她拿出七襄城在草地上与木棉赛跑的架势,拼了命地冲向马车所在的窄巷......
拐上来时的市集时,那乱云飞渡的阵势已迫在眉睫。
采买的路人眼看着发带从那名抱着孩子的青衣公子头顶飘落,看着那头乌发如瀑般倾落,看着公子生生出落成一名落跑的女子,纷纷呆在原地,但下一刻,他们又被紧随其后的壮汉一把推开......
一时间,摊位上的果蔬散落一地,瞧见那些人手上的莲花刺青时,摊主又不得不咽下怒气,俯身蹙眉拾捡。
某一刻,身后传来竹箭破风的“嗖嗖”声,曲臻眼瞧着身前的行人开始仓皇逃窜,一支箭落在旁侧的瓜摊上,瞬间炸出鲜红的汁水,她下意识将陈星的头按在胸前,无暇思考接下来的事。
所有的信念与理智,都随同周遭的一切飞速后撤着远离了她,牵引她一路疾奔下去的是种本能。
面对死亡却不愿妥协的本能。
疾风擦过脸侧,箭影逆风而来,以雷霆之势赶超了她的步伐,但曲臻不愿停下。
惊叫,怒吼,还有孩童的哭闹......
正当曲臻脚下的路因心跳骤然的加速而变得模糊不清时,前方不远处的巷口却突然窜出一个男人。
——“白......白马!”
那布衫上带着血迹的男人神色惊恐地看向曲臻身后,对正奋力追逐着她的邵青大声道。
箭雨似乎停了下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直到那人的叫喊再次盖过了蹄声......
“老大,是白马!那人......”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一道银光伴随雪白的马首出现在巷口,鲜血从男人颈间喷溅而出,弯刀划过一轮辉光,将溅起的血滴扬出数丈......
邵青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马背上那个一袭墨色玄衣、头戴黑色斗笠的男人,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了门口的那五个兄弟,胸间燃起怒火。
邵青身后,大申则怔怔盯着男人手上的那把崩刃弯刀,良久后颤声道:
“大哥,那......是祁三刀的无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