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仙师,我找到修复默琴的办法啦!”
“仙师不信任我吗?那也是,毕竟我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而已,何谈信任呢?”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和你想象中的样子并不一样怎么办。”
“解语藤?世界上真的有这般神奇的东西存在吗?”
“不过我是凡人,终有一天会死掉,到时候天上人间不相见。”
“离云,你要记得我的名字。”
……
沈溪行觉得自己坠入了忘川河之中,往事的走马灯如水面之下升腾的泡泡,从他肺腑耳边一点点经过。
记忆中不知名或无处可寻的往昔一幕幕重现,他隐隐约约觉得呛人的河水不停涌入他的身体里,呼吸慢慢困难,手脚渐渐无力,就连眼皮也疲倦不堪,不争气地垂落。
“一天之内感受生离死别,还有这坠入忘川的削骨剥魂之痛,还真是……”沈溪行心里自嘲道。
他如一块重石,沉沉下坠,无处可避。
耳畔是咕噜咕噜的水声,他能听见前世今生中,那些深刻难以忘却的声音。那些曾经无比珍视的,曾经望之不可及的,那些衔骨切恨的,在清泠的水声中,全然变成了恶鬼呜咽之声。
应该不用多久,他的魂魄亦能在河底,远远地仰视着桥上匆忙的芸芸众生。
可惜最好的事与愿违发生了……
一霎间,水澹声尽,万籁无声。
“臭小子,该醒醒了,都睡了六天了。”黑石用稚嫩的小手捏着他的脸颊,十分不耐烦地等着沈溪行醒来,他早就将解语藤接上。“虽然说我这幻境之中时间流逝得慢,但里头六天,外头也过了两天了,你再不醒,人家修仙大会都闭会了。”
黑石一直一直唠叨着,他趴在沈溪行和清然中间,这般喊着喉咙都干了,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开合着,无聊极了。
沈溪行灵魂缺位,究其根本,是系着魂魄的解语藤断了。若想把他的魂魄从地府里捞回来,只单单把解语藤系上还远远不够。
黑石年轻还未被困在太虚幻境之时,常常在三界九天之内游历走动,对各个地方都风俗见闻都略有耳闻,亲眼目睹,自然是知道那地府里的官脾气大不好惹。
于是便用千里传音,把沈辞这小子叫到了幻境里,拜托他到地府里走一趟。
沈辞收到黑石的传音,马不停蹄地赶往——太虚幻境?
黑石见他来时,还有些兴高采烈,以为他做事效率如此之高,都可以和天界的牛马相提并论了。“不错不错,我才刚刚传音叫你,你便收工回来了,是一可塑之才。”
他眉眼弯弯,披着小孩皮的外表下,是一颗上万岁鹤发的老头。沈辞听着他青涩乖巧的孩童音,又转念一想这老头的实际年龄,反差之下内心居然生出一阵寒冷。
“前辈,我才刚刚收到传音来,你是不是弄错了?”沈辞无奈摊手解释,他之前偶然闯入这太虚幻境之中,结果被黑石运法毫不留情地驱赶了出去。
他还没好好看清幻境里头的样子,就这般狼狈灰溜溜地滚了出来,心里实在不好受,这仇一直记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来了机会,不进来瞧瞧实在可惜。
黑石前脚才把细如蚕丝的解语藤一根根接上,后脚就听见沈辞的晦气话,脑子像是一汪河水,上一刻还在无风如镜的河道中漂浮,下一秒刹不住哐当当地坠下瀑布。
这小子故意的吧……
“算了,老夫也是老了,就不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了——麻烦你了,魔族三皇子。”黑石一字一字念着他的身份称号,像是说书一般的延长耐人寻味,他似乎想这样说很久了。
沈辞眼里划过一丝不安分的笑意,同样开玩笑般轻笑道:“仙尊客气了,我去去就回。”
他从不掩饰心中所思,脸上的喜怒哀乐明镜似的,谁看了都夸一句没城府,心底的恶意更是不用说,开膛破肚也要让别人清楚。
黑石敷衍地应和了两声,继续趴着一动不动,呆呆的倒真像是个小孩,只不过鹤发童颜,半真半假。他的身份这天上地下知之者屈指可数,沈辞算一个,大概率也是唯一一个。
他回应时语气中的轻佻散漫,总是胸有成竹的来去自如正衬了他的身份,虽然在黑石看来,这种外虚风流的面相只是沈辞藏心匿情的伪装。
伪装,说到伪装。解语藤性灵气纯,最擅长贴近人的血肉,化形为青青的血管,深埋进人的腕间,彻彻底底成为人循环的一处。
“怪不得,那小子看着机灵,也不像是会做出这种傻事的呆愣子。”黑石有些困倦,在长久的沉寂中喝上了眼睛。
清然梦中,又是从前往昔。
他并不是时时都在太虚幻境,天庭之中的许多事情他本不想多加理会。
天帝那厮想鱼与熊掌兼得,一边吊着清然,一边又安排他做些类似弼马温的活,生怕他一朝得势只手遮天了去。
来此无人之境抚琴,已是最大的幸运。可如今,倒也不是无人之境了。
“前辈早安。”清然走进幻境的一刻,沈溪行就已经早早守在黑石边上了。
他礼貌性的回了安好,目光所及之处的黑石一言不发,似乎有种有口说不出话的憋屈感。他走到平日坐下的地方,就此开始弹琴。
沈溪行却是先声道:“前辈,修琴弦所需要的天心蚕,我已经找到了,不过今日不便带来,还请前辈见谅。”
清然放在琴上的手忽就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不假思索道:“无妨,若是你真的找到了,早拿来晚拿来都是一样的。”
与他所猜想的别无二致,这凡人先是肯定,想个法子待在太虚幻境,再慢慢图谋之后的大计。
沈溪行没有看透清然笑面之下的思虑,脸上依旧挂着青涩,眉间纯澈如山风流动。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不舍地走向远处,以防练剑时再次惊扰到他。
他修的剑法是宗门中最常见的剑法,算不上是什么稀世奇才,但也绝非碌碌无为之辈。
这些个剑法他已经练过成千上万遍了,现在所学的新剑术,还是他在藏书阁中偷偷学来的。宗门虽明面上表示众生平等,皆可入道研习高门秘籍,可实际上却是仗着身份和地位垄断一切资源与法术。
若是他不越墙而到藏书阁里当小偷,指不定还在哪里准备着给人家当店里的小二使唤来使唤去的。
想到这他不禁苦笑了一声,他自幼无依无靠,从记事起就在城里的大户人家府里大下手做苦力。碰巧见听见了山上有修仙打怪的宗门大派,宗门里过的都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于是心一横,墙一翻,满怀欣喜的跑了路。
谁知这人间不过是一个套一个的连环魔窟。
九天之外的九百九十九隅,皆是人事非非深不见底。
他私下调查过,门主给他腕间花上的符印名叫死生印。
世间最恶毒的烙印之一,如若被加印于身,无过于将自己的生杀大权毫无保留的给了加印之人,成为奴隶,任人摆布一生。
像提线木偶一般……
这些还是他在藏书阁中看见的,可怜那时的他,真心听信了这破宗门的鬼话,把这死生印看作是命悬一线时的福音。
心乱则手颤,他又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手上的动作频频出错,脚步也随之错乱。
意识到自己不对,沈溪行很快停下了修炼。他虽明面上练熟了这套功法,但是实际上,每当他试图以灵力辅以驱动剑时,总是不太遂他的心愿。
他反复揣摩了好一段时日,又曾返回藏书阁中再细细阅读了几次,始终没有悟出其中的奥妙。
又是一样的结果吗,杯水车薪,无所进展,看来这功法是与我无缘了。
沈溪行心中暗想,握剑的手却又加了一份力。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他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
这琴声不似以往的绵长悱恻,而是低缓之处暗藏铿锵,转弯过后再续跌宕。
如若高山流水,安可仰止。
他站在原地向远处遥望,唯有一人端坐在黑石前,白衣绝尘,青丝如墨,看似画中人。
望着望着,沈溪行的心里暗涌起一阵奇怪的感情,他不自觉地走到靠近黑石所在的位置,然后静静的听着琴声片刻之后,清然才停下抚琴。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沈溪行先开口说话。“上仙的琴艺卓绝,听来如有江河澎湃之感。”
清然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答谢过他的称赞过后,才忆起方才沈溪行唤他上仙,而非之前的前辈了。
他抬眼看向,目光还没完全落在他身上时,就发现他手腕间的死生印。
一瞬间,他心中的猜测一下子落实。
他不在的那些时日,亲自去过沈溪行所在的宗门。破败,苛刻,极端,却仍有无数人蜂拥而至,想要加入。
死生印乃是上古秘技之一,这种可以牵动他人命格的邪门歪道,光凭凡人的修为和历练,根本无法做到。那宗门的掌门人模仿死生印捏造出另一种印记,倒也是可以改变凡人一时的气运,可效果时好时坏,远远不及死生印的凶险恶煞。
可他身上的印记却是真的,千真万确,绝无错漏。
清然在幻境外时,看见他以血入朱砂,还以为阵法已经失效。
不料弄巧成拙 ,加重了阵法的印记。
这阵法他曾见过,与天后印在母亲身上的符印一模一样。
到底是天后厉害,如此绝境,都能发现,还有了新的计策……
清然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四处逃避,任人宰割,最后狼狈苟活。
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好好地招待这位客人。沈溪行眼巴巴地看着清然沉默良久,原本开阔的心情也随着时间的一分份消逝而减淡。
忽然,清然有些好奇地发问道:“方才你还我上仙,可前不久,你对我的称呼可还不是这般的,敢问究竟是何原因呢?”
清然看着他,想要从中抓到他的把柄。但他显然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温柔,“我若是说是在古籍中看见的,上仙肯定是要怀疑我的。”
不怀疑才怪……
“此话确实如此。”看见清然冷冷的脸,沈溪行的语气霎时有了转变,脑中无数修辞比喻一闪而过,最终挑了个最朴素无华的解释。“我曾反复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我像如今一般,身处一个飘渺的幻境之中,那幻境之中有一个仙人……大概是如此,这便是缘由。”
清然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回忆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些相似的一字一句恍若未经时间的洗礼,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可现在的这一幕幕,只会让他感到厌恶恶心,他强撑下心中的情绪,故作平静的开口:“如此这般,还真是令人称奇。”
“我知道上仙并不相信我所说的,但那又何妨,上仙不都已经承认了。”沈溪行带着一丝侥幸地说,随后突然调了个头,开始严肃了起来,“上仙的琴声确是高明,但人间的剑法或许于天上不同。”
清然的弦外之音藏得并不深,只需用心一听,其中得端倪便显而易见。沈溪行再小心地询问一个答案,以此来确定他心中的所想所思。
良久后,清然侃侃而谈:“这世间还未有剑道分家之说。”
他的余光望见了剑气紊乱的沈溪行,想着不动声色地为他指点迷津,于是在琴声中藏着话里话,顺便探探他的灵性如何。
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截了当地披露出来。
没大没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