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关闭前,曲秾闯了出去。禁军见警告多次毫无成效,于宫墙之上放出无数支羽箭。箭落如雨,这样的攻击对曲秾和怯月而言微乎其微,只是座下的马受了几箭,惊叫嘶鸣着,需将缰绳牢牢拉紧才能控制好方向。
身后宫门越来越远,擎着火把的禁军形迹渐消,曲秾和怯月下了马,扎入一片深林。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入林后方十里,便有一伙黑衣蒙面包围过来,人人荷刀带剑,不问名姓,上来便杀,想来潜伏已久。
拧了为首几个黑衣人的脖子,天彻底暗了下来,曲秾无心恋战,驱动魔气腾空,踏步林梢飘然而去。
苍穹之下,一轮圆月当空朗照,月下飞过两道身影。怯月抬手遮挡月光,虚弱道:“师父,我好像快要晕过去了……”
“再撑一会,怯月,”曲秾加快行速,“师父立刻带你回魔界。”
怯月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便失去意识,从高空坠落,再次没入林间。
“怯月!”曲秾追了下去。
他们已离开安都地界,降落在一处荒山。怯月昏迷不醒,曲秾扶着他,尝试运转周身魔气。在无遮无拦的月色下,连聚起最后一点魔气都变得困难。
不远处零星缀着几户农家,汇成个不起眼的小村,村头响起一声叫喊:“发现闯入者!怕是安人——”随后一阵嘈杂,是召集人马的声音。
真是流年不利,屋漏偏逢连夜雨。曲秾两额间突突跳动着,将怯月放在身后树下靠好,随后转身迎战。
她预备速战速决,在极短时间内分辨清形势,直接擒了来人首领,掐住对方脖子道:“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身前那人略略挣动了一下,出声道:“将军?”
是乔无暮。曲秾顿了顿,没松手,在他耳边道:“事出有因,说来话长,先让你的人放我们走。”
她语气有些阴鸷,伴着浓郁的血腥气,乔无暮便知道她受了伤,对手下众人道:“都退回去!”
乔冉喝道:“大胆安贼!还不快放了殿下!”
“先生稍安。”乔无暮说完,又对曲秾道:“将军,他们不会靠近的,你受了伤,需要尽早医治。”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还有他们。”曲秾目光牢牢盯住前方蠢蠢欲动的众人,“但安全起见,还是烦你陪我们走一小段。”
她不信他,乔无暮想。她是对的,重伤在身,凭什么相信一个敌国之人?
曲秾拖着乔无暮走到树边,松开钳制在对方脖颈处的手,正要将他向前大力一推,乔无暮却握住她手腕,转了个身,将她牢牢环住,两人距离之近,几乎额头相抵。
“你要做什么?”曲秾觉出危险,双手握紧成拳,指尖隐约可见紫黑色魔气。
“我刚回来不久,手下都不太听话,”乔无暮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刀柄放入曲秾掌心,带着她的手将匕首搁到自己脖侧,低声道:“你若想全身而退,不如带我一起走。”
觉出那匕首锋利,曲秾下意识将手往回缩了缩,乔无暮却抓牢她的手,将刀刃在脖侧贴得更紧:“别犹豫了,将军,像几个月前你从牢中把我带走那样。”
对面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瞥见一抹匕首的寒光,一时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扑过来。
这时怯月醒了,大叫道:“师父!你是何人?给我放开!”
“怯月,到我身后来!”曲秾说着,将乔无暮转一个神,继续往后退。
乔冉看见乔无暮朝自己做了个制止手势,便喝止了想要追上前去的众兵士,任凭对面三人退远、消失在夜色中。
“督军!殿下归来不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被掳走吗?”
“或许殿下另有成算,”乔冉道,“况且我看曲农多处重伤,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样子。”
不知跑了多远,曲秾半跪下来,有些体力不支。
“将军要回伯府吗?”乔无暮要扶她,被怯月挡开了。“此地已出安都,路途遥远,并且途中恐有伏兵。”乔无暮道。
月色正盛,无力再回魔界,曲秾道:“这附近有没有不见月光的地方?”
乔无暮略略思索,道:“有,跟我来。”
他们进了一处遮天蔽日的山洞,洞内昏暗潮湿,不时有蛇鼠活动的窸窣声。
黑暗中,乔无暮道:“我出去捡些树枝回来生火。”
待他回来,生起一个火堆,终于看清石壁边盘坐的曲秾。她头发蓬乱,脸侧都是伤口,身上那官服被血泅染,已看不清原色。
记忆里,曲秾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甚至很少受伤,哪怕那次圳城突袭,听说她一力单挑淮军几十人,收兵后不过在手背处落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时她并未包扎、更未上药,可手背第二日便收了口子,连疤痕也未留下。
血肉之躯,会恢复得那么快么?乔无暮想着,又将目光放到曲秾旁边的怯月身上。
那是曲月,他没死。
曲秾注意到他的目光,道:“如你所见,我和他不是凡人。”
乔无暮道:“难怪小月姑娘和曲郎将性子如此相像,原来竟是同一人。”
怯月道:“你敢说出去,我现在就杀了你……你你你干什么?”
乔无暮走近了,对曲秾道:“将军,容我为你和曲郎将处理一下伤口吧,我随身带了伤药。”他看见曲秾身后还插着一支断箭。
怯月没力气站起来,半跪着阻拦乔无暮:“走开,没有你们这群凡人,我和师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怯月过来。”曲秾唤了一声,对乔无暮道:“殿下,寻常伤药对我们不起作用,几个时辰后,这些伤口自会愈合。殿下不必担心,先回去吧,你的人很快便会找过来。”
那声殿下刺了乔无暮一下,他原地伫立片刻,道:“起码让我为你拔了肩上断箭。”
曲秾注意到了,伸长胳膊绕至身后,触到那断箭截面,她眉头紧锁,将断箭拔了出来。
一阵筋肉撕拉声,听得人心惊胆战,曲秾抬手将断箭甩入不远处的火堆里,半开玩笑道:“再多来几箭,今晚便不需要拾柴了。”
不是肉体凡胎,可受了伤还是会疼的吧?乔无暮想问,然而话至嘴边,变了方向:“何人追杀将军至此?”
曲秾启唇,半晌后,坦诚道:“不知道。”不论是安王,还是安国国师,又或是山林里那伙黑衣人,她对他们的真正目的都不甚了了。
洞外传来雨声,一缕清风灌了进来,火堆燃得更旺了些,发出几声毕剥。怯月觉出疲倦,靠在曲秾肩头,陷入沉睡。
曲秾摸了摸怯月额头,将他扶到宽敞而干燥的地方平躺下来。
良久后曲秾道:“说来可笑,我自持法术高强,从未将汝等凡人放在眼里,更不屑于卷入争端,却还是着了凡人的道。”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蔑视凡人了呢?或许是头一回立下战功那天、是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强大的那天。
强力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强力的滥用。她还没有到滥用的那天,却已经有了蔑视弱小的苗头了。这让她觉出一丝胆寒。
乔无暮道:“我幼时贪玩,误入淮宫猎场,险些被兄长当成野物射杀,后来被一只有灵性的花鹿所救。想来人心鬼蜮,更甚于妖灵精怪,将军无须介怀……你我二人的合作,也不会因你不是凡人而发生任何变化。”
“这便是你跟过来的目的?”曲秾道。
“是。”乔无暮道。
“其实你还有别的选择,”曲秾道,“譬如趁此机会捉了怯月,要挟我为你打开城门,那样的话,你不仅能够早日归国,甚至还有机会一统安淮两境。”
“我做不到,”乔无暮道,“我现在是将军的人质。”
曲秾内心:这是又茶上了。
乔无暮道:“我的目的将军一直知晓,可将军的目的我却始终看不分明。”一个法力无边的妖灵,为什么会在这人间徘徊不去?
曲秾不假思索道:“安王肥胖,他的妃子和我站在一起比较般配,所以我想抢过来。”
乔无暮:“……”她又在逃避话题了。他无言片刻,走到洞口处,雨丝连绵,扑扑簌簌,串成一张珠帘。他想到什么,朝雨帘伸出手,接了一掌心雨水,尽数掬到脸上。
曲秾觉出一阵异样,仿佛从刚才起,自己周身的热气便一直在被吞噬,以往的闰月十五并没有此类症状。睡着的怯月也不太安定,她碰了碰他额头,发觉滚烫异常。
曲秾四下里看看,锁定了身旁那个火堆,她靠近了,发现自己每离火光近一分,伤口便恶化一分。
乔无暮用雨水洗去脸上那道疤痕,回过头,看见曲秾正蹲在火堆边。
火光打在她身上,她脸上的伤口竟也随着火光一同燃烧了起来,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株烈火中生长的奇异花草。
曲秾的眼神和声音都变得很冷,她问乔无暮:“你用什么生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