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野被柏婪抬着下巴,他低不了头,于是闭上眼。
他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些哽咽:“没有人夸过我。”
柏婪感到奇怪,明明无野做了那么多值得夸赞的事情。
“所有人都感谢我,但没有人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谢谢你,哥哥。”
“不用谢我,是你原本就做得好。”
柏婪收回手,无野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明净曈眸里倒映出另一双更明净的眼。忽然,他伸长了胳膊,将站在床边的柏婪拽得身体一歪。
柏婪下意识要挣扎,转身又顺着无野坐到了床上。
下一秒,身体被圈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少年清亮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原本想,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留下你。”
柏婪被那语气里暗含的执着惊到,不由一怔。
没等他想明白这执着的来源,就又听无野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会帮助你离开,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逃掉。”
柏婪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这种事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他还需要时间整理,所以他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你太好,因为我不忍心。
无野没有说话,轻浅的呼吸抚过柏婪的耳垂,像是已经做出了某种回答。
“无野,你……”柏婪想说什么,却忽然一愣——
他的肩膀,似乎洇开了一片温热。
无野抱得很紧,身体没有一点起伏,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让柏婪一度怀疑肩上的触感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没时间多想了,柏婪迫切地想要阻止肩上蔓延的湿润,于是近乎莽撞地开口:“你是……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吗,无野?”
怀里的人一抖,逃避般将头埋进柏婪肩头,没有回答。
可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柏婪并不意外,他虽然经验不多,但还没有迟钝到这种地步。
无野的颤抖愈发剧烈,柏婪没有再说什么,只安抚地拍了拍无野的后背。
【你的心动摇了,脑子乱成一团,你知道自己只是误入了这片禁地的旅人,迟早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你向来冷静而稳重,不会被情绪左右决定,你知道不该做出承诺,可此刻却只想要怀里的人不再流泪……】
【……】【做出承诺】
这一次,柏婪做决定的时间很长很长。
他有种预感,尽管自己依然有做选择的权利,可命运之途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最终,柏婪的灵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任由自己的身体遵循本能伸出手,回抱住了青年单薄的身躯。
他的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重得足以改变两人的余生:“别哭啦,我不走了。”
无野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光还未散去的眼中不是喜悦,更多的是心疼。“你不要……”
他下意识要劝阻,可忽然又意识到,柏婪此刻的承诺并不像平时其他血畜送他的感谢礼物那样,是可以客气推拒的东西。
任何一点虚情假意的拒绝,都是对这份赤诚热烈心意的糟践。
更何况,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渴望,是他新的妄想与信仰。
于是无野选择了沉默。
他无疑是个自私的人,他让所爱之人与自己同陷泥沼,并为此欢欣鼓舞,今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无数次因此唾弃自己。
但他拥有了柏婪。
“哥哥。”
“嗯?”
“谢谢。”
“不要这样说。”
“哥哥。”
“嗯。”
“我可以吻你吗?”
“……嗯”
得偿所愿的少年拥有了爱人,那一夜笼中灯火未熄,爱与彷徨一同在背阴处疯长。
.
三日后的清晨,先一步醒来的无野看着臂弯里熟睡的柏婪,目光落在他微启的唇上。
他几乎是被引诱着俯下身,却在鼻尖轻触发丝的瞬间停住。
忽然,门被敲响。
无野立刻眼神警惕地望向门口,血畜们都知道他这几天在柏婪这里,一般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
与此同时,被敲门声吵醒的柏婪缓缓睁眼,目光有些混沌,但很快便清醒过来。
见无野满眼警惕,他动作自然地揉了把无野的头发,这毕竟是他的笼子,他阻止了无野要下床的动作,自己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陌生的黑袍司巫冷漠地看着二人,眼珠都没转一下:“始祖要见你。”
柏婪下意识转头看向无野,见他眉头微皱,便知道那司巫口中的始祖不是什么善茬。
可不等柏婪回应,司巫已将一副镣铐扣在他的双腕上,强硬地牵起锁链。
柏婪无奈,只得顺从地被拉走,他已经被强迫着走出门五六米,无野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连忙跑到门边。
“小心,哥哥。”
柏婪艰难回身冲他点了点头,无野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被司巫牵着走的一路上,柏婪脑中对那位要见他的始祖已闪过一千个猜想。
他早在干活时就听血畜聊起过,那位大祭司并不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焚巾寨真正的掌管者,是一位被他们尊称为始祖的人。
或者,并不能称之为人。
据血畜们所说,除了大祭司和长老,没人见过始祖的真正面目,他们只知道所有人都是由始祖创造,始祖是万物的伊始,也是所有巫祝力量的泉源。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尊石像、一座圣山,又或者干脆只是一道虚无的声音。
但当真正见到始祖时,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还是过于旺盛了。
他没想到,自己其实早就已经见过那位神秘的始祖。
“坐啊。”
身着黑纱的女人靠在床边,懒懒地冲面露尴尬的柏婪开口。
柏婪实在没想到,血畜口中的始祖,竟然就是上次被和他关在一个房间的女人。
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始祖?”
女人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看向柏婪:“你也可以喊我黄昏国主,反正都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
柏婪心中一惊,黄昏国主?那不是传闻中掌管整个黄昏国度的鬼怪吗?
他有些混乱:“你上次明明说……”
女人闻言轻笑一声:“说什么?说我是人类?还是说我是个生育机器?”
她笑起来依然是醉醺醺的模样,像是经年溺酒之人,可身上却没有半点酒精的味道。
柏婪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女人见他不说话,无趣地撇了撇嘴。“算了,我清醒的时间本来就不长,不浪费时间了。”
她像是极累,看都不看柏婪,直接一歪身子大字型倒在了床上。“我叫你来,是为了帮你逃离这里。”
柏婪看着她,神色凝重:“为什么帮我?”
女人盯着天花板,声音慵懒:“虽然你不行,但他们可不会放过一个难得的纯种人类,大祭司已经开始屈尊研究壮阳药了,再不走,你就是下一个始祖。”
她瘫在床上,忽地探头戏谑地望向柏婪:“还是说,你想当黄昏国主?”
柏婪略一皱眉:“当然不,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逃?”
女人直接忽略了柏婪的问题,自顾自道:“是了,你不想当黄昏国主,我也不想和我儿子睡同一个男人,所以放心吧,我会帮你。”
女人的语气依旧随意,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却大得惊人,直接将柏婪钉在了原地。
他明白过来后瞬间红了脸,第一反应竟然是辩解:“我们还没有……”
看着柏婪手足无措的模样,女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仿佛有火舌舔舐过脸颊,柏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热了起来,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憋出半句:“您究竟……”
女人却一挥手,像是忽然对他失去了兴趣,又躺回那看起来就柔软的大床上:“走的话,带无野一起吧。你告诉他,明天地下兰开花时,西方的阵法会随之亮起,不必担心大祭司他们发现,记得按时离开就行。”
即便是知道女人是无野的母亲,柏婪依旧有些犹豫,却不是因为不相信她。“您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柏婪的问题令女人无言了很久,柏婪不想打扰女人思考,所以即便她安静的时间过于久,他也还是默默等待着——直到半晌过后,听见了那变得悠长清浅的呼吸声。
柏婪:“……?”
“始祖?”
“……”
柏婪一时无语,最终默默叹了口气,放轻了脚步转身离开,打开门,门外是等候已久的黑袍司巫。
回去后,他将两人的对话告诉了正在煮饭的无野,无野竟一副并不意外的模样,连盛饭的动作都没有半点停顿。
血畜每天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混着一些豆类的黍米,煮成一锅黄黄白白的糊状物,闻起来不香,吃着也又噎又黏腻。
无野将饭递给柏婪,柏婪尝了一口,有些烫,他放下碗,看向无野:“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无野语气温柔地回答:“和哥哥一起,怎么可能不愿意。”
“可是你……”
柏婪欲言又止,他知道无野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想要带领血畜逃离地下这座牢笼,他不希望无野为自己放弃夙愿,也相信无野不会让视他为寄托的人们失望。
“其实,我早就有离开的念头。”无野拿起柏婪的碗,用木勺轻轻搅拌,时不时吹两下。
“什么?”
“是始祖启发的我,从小到大,她厌恶我,却也教了我许多人类的道理。”无野声音低沉而温柔,神色不识悲喜。
柏婪不知该说什么,只轻声问:“她教了你什么?”
“我想拯救所有血畜,可连我自己都没有自由。”他笑着望向柏婪,眼神有一丝悲凉,莫名令柏婪心颤。
“池鱼救不了笼中之鸟,哥哥,我得做北冥海上的鲲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