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应该向你道歉,艾忒尔先生。”
年纪幼小的孩子绞弄自己的双手,他看起来愧疚极了,十分过意不去,“我在外面没有做什么巧克力。”
“我知道。”艾忒尔面上表情自然,他捡起了一直跌落在地上无人过问的鸦色大衣,奢侈地用水球术和疾风魔法将它甩干,交叠着搭在自己的臂间。
“艾忒尔先生。”夏那扯住了艾忒尔的衣角,他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扯着,将深色的布料滑进自己的掌心。
“之前我曾经请求过你,请你帮忙,让我死亡时可以升上天堂,可是——”
他摸上了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曾经残留着重剑的伤口,是来自云端的天启骑士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就如同他曾经认识过的亲朋好友所遭受到的致命伤一样。
“为什么天使要伤害我们呢?”夏那开口,他面上带着深深的不解,以及是蒙受欺凌的痛苦与憎恨。
一个从出生以来就经受祭司殿洗礼,无比虔诚地信仰着天使善良与悲悯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与家人被天国的军队所搅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难免会产生极端的负面情绪。
即使是雷米诺也不例外,何况一个世界观尚未定型的孩子。
艾忒尔转眸,他望向广阔无际的草原,看见漂浮在半空的游云,天使羽翼的荣光还残留在上面,无人得知那些从云端坠落的天使的终局。
在二十一世纪,天使的存在不可忽略,但因为时代的久远只剩下零星的只言片语,而在那寥寥几行的文字中,天使被记载为‘诛邪的高尚,纯善的生灵’。
但是现在,艾忒尔只能承认自己不了解天国,也不了解天使,也许他可以将这件事情记载下来以供后世参考,只是这些对现在的艾忒尔来说也于事无补。
就在夏那认为自己再也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他听见一声细碎的低语。
“……因为力量吧。”
夏那疑惑:“力量?”
“嗯,力量。”艾忒尔说,“就像是人们会杀死毁坏农田而侵害他们利益的禽类,天使也会杀死侵犯他们尊严而力量弱小的人类。”
夏那的脸瞬间红了起来,那不是因他人亲近而带起羞涩红晕,而是愤怒以及不甘的怒火。
“那如果我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也可以杀死他们吗。”他仰起头,表情凶狠,如同嘶吼的野兽。
艾忒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察觉出夏那的情绪与想法有一些不对劲,那绝对不是一个幼童应该有的健康状态,但是鲜少与幼童有所接触的人无法在一时半会中抽出最关键的线索。
“夏那?”
夏那猛地惊醒,面上一闪而过的凶狠表情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往日过于老成的早熟,此时却更像是一个蒙受大难的孩子,“艾忒尔先生,那我也想要拥有足以自保的资本,你可以教授我吗。”
他着急地补充道:“因为我觉得艾忒尔先生是新多隆城里最厉害的人了,也是我最熟悉的人,我不认识其他人。”
“可以吗。”夏那攥紧了手心里的那一截艾忒尔的衣角,眼睛里写满了生怕被拒绝的彷徨。
艾忒尔顿了顿,他按上挂在自己腰间的铁剑,“你想要学剑术吗?那应该去找卡纳斯。”
他自认为自己的近战格斗术并不算出色,如果教授一个孩子、或者是为一个孩子启蒙,那么绝对只会耽误对方。
“不,不是剑术。”夏那慌忙否定道,他还记得自己手臂上的那次剑伤,就算治愈,那道伤口仍然停留在他的心中,源源不断地流着血,让他对于剑刃产生无法形容的恐惧。
“魔法……我可以学习魔法吗,”夏那的眸子黯了黯,“但是,我现在没有任何信仰,可能以后永远都不会有。”
是的,城邦时代的魔法与二十一世纪的魔法完全不是一回事,在城邦时代,魔法就是依靠对神明忠诚信仰短暂获得光明力量的代名词,而没有信仰的人,注定与魔法无缘。
夏那沉浸在无望的情绪中,他的头一寸一寸地低下去,就连头发丝也在焉了。
突然,他的头上一重,一只手掌盖上了夏那的脑袋。
“学习魔法不代表一定要拥有信仰。”
艾忒尔冷峻的面部曲线似乎也变得柔和。
一本有着烫金封面的硬壳厚书被他放置在夏那的手上,“试试吧,最初级的魔法,与空气中的元素妖精进行沟通,取得它们的信任。”
看着烫金滚边的鎏色字体,夏那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体会将这本书吹跑,“我,我真的可以吗。”
“试试看。”艾忒尔声色不变,一如既往的清寒,但他重复了一遍,带着似有若无的鼓励。
“好!”
夏那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硬壳的封皮,看见内页第一行字,潦草而不失秀丽的花体字,记录着初入魔法的学徒如何与元素妖精沟通的一二三四五六步。
他顺着这六个步骤一步一步往下进行,晦涩的咒语从他张开的唇边生涩而卡顿地吐出,并起的双指指尖浮现出时灵时不灵的彩色光芒,光芒在空中像一个气泡一般鼓起。
然后,‘啵’的一声,气泡忽然破裂,暴戾的元素妖精扑了夏那满脸。
“咳咳。”夏那飞快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将忽然爆开的尘土从自己的面前挥走,但土之妖精掀起的沙尘仍旧顽固地残留在他的头上,让他每一根发丝都沾满了泥泞,看起来灰头土脸。
他垂头丧气,“……我失败了。”
“不要紧张,放平心态。”
艾忒尔拍上夏那的背,硬生生将夏那拍得向前扑腾几步,他看了看夏那,定神思考片刻,然后摘下左耳处的红玛瑙耳钉,连带着召唤出一根朴实无华的魔法杖,同时放在不明所以的夏那的手心上。
艾忒尔的视线扫过红耳钉与魔法杖。
自从经历过格拉默之剑的试炼,学徒的身体已经随着他的灵魂而消散,而艾忒尔现在使用的确实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属于他的躯壳,与先前刻录空间魔法的红耳钉不同,这一只是他幼年时代遗留下来的纪念品,不仅可以作为储存工具,还可以提高佩戴者对魔法的理解程度,而魔法杖也是他幼时魔法启蒙所使用过的初级魔杖。
“再试试吧。”艾忒尔说。
“好。”
这一回,夏那更加小心翼翼,他生怕自己对魔法绝缘,他默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却不像是上一次一样磕巴卡顿,脑海中闪现过妖精的浮光,紧张地跳动着的心此时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到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小而亮的灿黄色光芒聚集在魔法杖的顶端,无色无形的妖精在半空中扇动着自己的透明羽翼,飞过夏那的头顶,扑腾着停留在艾忒尔的肩上,用含笑的眼睛注视着。
细小而零碎的沙土沿着旋风上升,像是龙卷风般以魔法杖为风眼,凝聚得犹如成人拳头那般大。
“艾忒尔先生,你快看!”
夏那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他无比激动地跳起来,“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艾忒尔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他看着夏那蹦跳起来,甚至魔法杖顶端聚集的龙卷风也顺着夏那的弹跳而向上蹦。
奇异的,艾忒尔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时,无形的妖精消失,旋转着的沙土凝结成为棱角密布的石块,砰的一声脱离魔法杖的控制,一飞冲天!
暴动的余波撞上夏那的身体,即将将他掀飞。
艾忒尔眼疾手快,展开臂弯处的鸦色大衣,向前一抛,就将被余波掀飞的夏那包住,卷到自己的身边。
夏那的鼻尖撞上了艾忒尔坚实的臂膀,震得他鼻头发酸,生理性的泪水难以抑制,但他还是抱住了对方的右臂,将整张脸埋在漆色的衬衫里,顺滑的丝绸面料在寒风的吹拂中带走人的体温,布料也变得微凉。
“艾忒尔先生。”
风渐渐歇了。
艾忒尔低头望去,看见掩在鸦色大衣下的男孩,问:“你受伤了吗。”
夏那没有说话,他无声地摇头,然后,他说得缓慢,仿佛有着难言之隐,“我没有受伤,但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你——”
他脸上的表情很熟悉,一如与艾忒尔初遇时、请求艾忒尔默念他的名字帮助他升上天堂那般。
“什么事。”艾忒尔问,他有着十足的耐心,引导着。
“我可以……叫你一声老师吗,艾忒尔先生。”夏那害怕着自己的请求会冒犯到艾忒尔,甚至特意在请求的后面又加上了往日的称呼,即使那样并不能掩盖他的本意。
他的眼睛里半是骐骥,半是慌乱,好像是突然说了隐藏在自己内心的话,等待着的可能是无情的拒绝,像是艾忒尔拒绝成为新多隆城领主那样的决绝。
艾忒尔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地搜寻着大脑中遗留的有关于‘老师’这个词的相关记忆,雅什城祭司学徒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艾忒尔能回想起的只是驱使着傀儡鸟、有着鹰钩鼻、佝偻着背的魔法学院院长。
那个人不仅仅是魔法学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教授艾忒尔魔法的启蒙老师。
他情绪莫名低沉下来,可是艾忒尔的反应却被夏那所误会了。
夏那着急地从艾忒尔身侧推开几步,手忙脚乱地把那本魔法入门的书塞进艾忒尔怀里,“对不起,是我太过于冒昧了,真的非常对不起。”
艾忒尔摸上那本书,烫金字体带来凹凸不平的手感,一如艾忒尔从他的老师那里接过这本书那天的手感,岁月的冲刷带不走记忆,反而使它的沉淀更深。
艾忒尔低叹了一口气,反手将书籍塞回进夏那的手心,“拿着吧,至于称呼……只是称呼而已,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夏那的眼睛瞬间亮了,混杂在心中的骐骥与慌乱搅作一团,同时变成兴奋与雀跃,爆炸般的惊喜在心中炸开,令他喜不自胜。
“老师!老师!老师!”
“……嗯。”
艾忒尔难以招架夏那的热情,只好撇过脸去,装作无事一般穿上鸦色的西装。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轻响,紧接着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自天空坠落,砸倒在二人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