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时,金鸡啼鸣方歇,天色已然大亮,新的一日即将开启。
一位神采奕奕的老太太出现在马路尽头,握着一圈钥匙,晃晃悠悠地朝药店走去。
她穿着极平常的丝质短袖衬衫,绢布七分裤,绣花布鞋,脖子上却挂着一个精细的银项圈,项圈上缀着几颗手工打造的银铃铛,看上去又精神又贵气。
远远地,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蹲坐在药店门口,还以为那是要饭的,正嗤之以鼻,但走近了才发现——这年轻人眉清目秀,虽然眼下透着休息不足的乌青,但穿衣打扮都颇为讲究,绝不像是流浪汉。
老太太绕过年轻人,甩着钥匙打开了玻璃门上的锁,余光看到那年轻人“咻”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拍了拍着胸脯说:“哎哟,你这伢子是要干什么?吓死我老太婆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朋友等着买药救命……”
孟倾湘被晨露沾染的头发湿塌塌的,嗓子也哑了,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幅诚恳求救的模样,“听街头卖菜的阿姨说,您这开门最早,我已经在这等了您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小伙子,你这么着急,应该上医院去啊!”
老太太把门打开,将孟倾湘让了进来,没急着招呼他,反而不紧不慢地捣鼓着开张后的琐事,“医院什么药都有,何必在这等我太婆开门呢?”
“奶奶,我没办法去医院,我……”
孟倾湘一时语塞,磕磕绊绊地找了个理由,“我朋友他有……医院恐惧症[1],一去医院就心跳加速,看到医生就怕……”
“他现在身受重伤,不能激动,所以我们只能试着自己上点药,在家治一治了。”
“身受重伤?有多重?”
老太太一下就听到了关键,停了手里的活,皱了眉头看向孟倾湘,“先说好昂,快死的人我们是不卖药的,省得把人吃死了,回头还要来坑我老太婆。”
“没,没有快死,都是一些皮外伤,就是……伤口太多,失血太多了……”
孟倾湘往前走了几步,垂着那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看着老太太,“奶奶,您帮帮忙,给我配一些止血愈伤的外用药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一看您就觉得您面善,况且您是开药店的,济世救人,肯定有一颗菩萨心肠。”
老太太狐疑地打量着孟倾湘,仿佛要从那张人畜无害的帅脸上硬生生看出些端倪来,可孟倾湘心急如焚,端得是十足十的诚意,还双手抱拳做了个小揖。
末了,她叹了口气,走到柜台后面戴上了老花镜,拿起了戥秤[2]。
“要是重伤,得内服外用才见效,我给你配几剂祖传的方子吧,药效很猛,但是效果很好,失血过多也能救,只要没伤到根本。”
“不,奶奶。”孟倾湘走过去,按住了老太太的戥子,摇了摇头,“他……昏迷了,没办法吃药,只能外用。”
“昏迷了?昏迷了你还不送到医院?在这胡闹什么呢?”
老太太闻言,差点将戥子一摔,不愿做他这单生意,但孟倾湘似有难言之隐,一味地跟她打包票,说治死了绝不怪她,还说要给她立字为据,指天为誓,老太太这才重新拿起了戥子。
“我说小伙子,你们该不会是什么通缉犯,不敢去医院露面才来药店的吧。”
老太太一边抓药,一边还不忘刺上两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朋友这样的,都重伤了还死撑着不去医院,还不能吃药……好在我老太婆多少懂一些,换做别的药店,早就把你赶出来咯~”
孟倾湘心中感激不已,他趁老太太抓药的间隙又拿了几盒保健品,嘴上说着是送家里老人的,老太太却心如明镜,知道他是在给自己的小药店创收。
“喏,好了。”老太太抓了好几包药,又手写了一封「用药说明」,还附赠了一个煮药的陶罐和几卷纱布。
“记住了,这几味药加进去的顺序和煮药的时间,绝对不能错,就按着这个上面来;这个药一旦开始用,就得一直敷在身上,就算换药,中间间隔也不能超过1个小时。”
“药一旦起效果,伤口就会发痒、愈合,人就能活,如果三天都不发痒,要么这人活不长了,要么这伤口上的肉已经坏死了,只能切除,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谢谢您,您是大好人,好人有好报!”
孟倾湘如获至宝般拎着大包小包往外赶,出门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药店的招牌——阿宝药店。
阿宝药店,听着跟小妮奶茶似的,店主都是好人呐,孟倾湘边走边想。
回到民宿,孟倾湘忙不迭先去探了探许聆云的温度,他一路小跑回来,浑身还沁着汗水,手心的温度有些高,但即使这样,许聆云的额头依然热得烫手。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孟倾湘一刻不停地着手煎药,添药,煮了一罐又一罐,他还买了一个大桶,生怕一旦开始上药就顾不上煎药,用药间隔只有1个小时,那就只能把三天内要用的全部煎好,灌在桶里备着。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天色大暗,孟倾湘伸了个懒腰,拧了拧酸痛的脖颈,抬头看了眼挂钟,才发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而自己忙着忙着,居然一整天都没顾得上吃东西。
他坐到床边,掏出手机点了一份离他最近的快餐,同时用另一边手握住了许聆云的手掌。
许聆云还在昏睡,孟倾湘默默注视着他被灼红的脸颊和嘴唇,眼神中满是惆怅。
他放低了身子,伏在许聆云耳旁呢喃道:“聆云,我这么说话,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
“你一定要熬过去。我听人说了,你们虽然遇上大火,可最后都没死,都活下来了。”
“你要是没挺过去,那多亏啊,明明离出去就差一步了,你怎么能现在……现在就放弃呢……”
孟倾湘听到自己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他清了清嗓子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用手背描摹着许聆云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总觉得这人好像比初见时更瘦了……他只陪他吃过几顿饭,也不知道在自己出去的时间里,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过饭。
“等你醒过来,我给你煮饺子吃,好不好?虽然你吃不到,但是尝尝味也是好的。”
孟倾湘将手指下移,用拇指搓捻着许聆云的嘴唇,那两片总是因冷漠而紧闭着的薄唇如今干裂着,透着不正常的苍白,孟倾湘红着眼看着,突然勾了勾嘴角。
“许聆云,我有点后悔了,怎么办?”
“我后悔自己优柔寡断,总是想着遥远的未来而看不见眼前;我后悔自己没陪你多吃几顿饭,让你多长点儿肉,还让你伤心难过,把你养瘦了……”
孟倾湘面上在笑,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串般滑落,表情拧成一团。
“但现在,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孟倾湘俯下身,在许聆云滚烫苍白的两瓣薄唇上盖下自己的唇印,随即轻轻叼住他的下唇,咬了一口。
那唇瓣是烫的,孟倾湘的舌尖是烫的,他的泪也是烫的。
他抬起头,唇齿不清道,“上次你亲我,我就该这么亲回去的。”
……
一小时后。
桶里的药汁已然凉了大半,摸上去正好是舒适的温度。
孟倾湘吃不下饭,却也强迫自己吃了个半饱,他匆匆洗了个澡,只围了条浴巾走出来,打开老太太送的几卷纱布,用剪刀裁成一段段和他肩膀等宽的长度,一股脑儿全塞到了药桶里。
硬挺的白纱布浸透了药水,变成了褐色的软塌的模样,孟倾湘一条条捞出来,不厌其烦地将这些纱布贴在自己身前,从左肩横跨到右肩,先贴上第一条,然后便是第二条、第三条……
贴到腰腹往下时,他原地踌躇数秒才掀开浴巾,用纱布将下半身整个裹住,连膝盖小腿都没放过。
待完成这项大工程,孟倾湘对着落地镜打量了自己一番,微微有了些信心,他趁着布料未干赶紧转过身,一步一趔趄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许聆云早已被他翻过身,变成了侧卧的方位,满布伤痕的脊背就这么大喇喇地呈现在他眼前,孟倾湘越看越触目惊心,只得平躺下来移开目光,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他伸出手,从床单上蜿蜒着过去,触到了许聆云伤痕累累的背部。
“聆云,我刚刚试了一下,穿着衣服再贴上纱布,纱布和你的接触就很不稳定。”
“我也想过用我的衣服沾了药渗进你身体,但我的衣服不干净,我怕出了岔子救不活你,那样我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我只能……冒犯了。”
“希望你醒来之后别慌,也别太用力挣扎,免得伤口又裂开。”
孟倾湘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向许聆云解释,又像是在自我开脱,但无论是什么,许聆云都听不到。
孟倾湘很清楚自己当这个「君子」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但他依旧固执地解释下去,就像在和自己较劲,去完成一个属于自己内心蜕变的仪式。
在孟倾湘人生的前28年间,他心动过,也失望过,最后选择孑然一身到现在,就是因为遇到了太多不“较真”的人。
孟倾湘知道自己的长相、性格和职业都不像个长情专一的,但他清楚自己在某些方面很执拗,比如音乐,他背弃全家人的希望也要去做,又比如爱情。
很多圈内圈外的跟他说“试试看”“玩玩”,他不是没有因寂寞而心动过,但他清楚自己的本心——他不想试也不想玩,他就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好好过。
他还有一点贪心,他希望那人别只看上他的脸,还能懂他这个人,如果还能听懂他的音乐,那就是老天爷的赏赐了。
在过往的岁月里,孟倾湘坚持着那份对“天长地久”的执念,再心动也会及时止损,直到遇到了许聆云——这人满足他对另一半的所有设想,却与他相隔了一个时空,让他的坚持看起来就像个笑话。
但孟倾湘打心底里希望许聆云快乐,哪怕只快乐几天也是好的,
所以他决定放弃自己的执念,他愿意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试一试”,只要那人能活下来。
孟倾湘说完那几句车轱辘话,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给自己鼓了把劲,随后,他双手下撑,身体向许聆云的方向平移了几下,直到整个臂膀都贴到了许聆云的皮肤。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再次触达那些血淋淋的鞭痕和烟嘴烫伤的痕迹,眸光一暗,毫不犹豫地张开了臂膀,将自己的整个前半身,严丝合缝地贴上了许聆云的后背。
胸襟贴着蝴蝶骨,腹部肌肉往前贴上了盈盈薄腰,膝盖抵住了膝窝……
孟倾湘像一个超大号的人型创可贴,牢牢地,没有间隙地,将自己裹在了许聆云的背上。
顷刻间,药水从纱布中渗出来,通过二人的接触渗入许聆云的肌理,很快便消散于血肉中。
但表皮薄薄一层似乎在时空交叠中出现了混沌,药水凝结伤口,给伤者带去了辛辣的疼痛。
许聆云狠狠缩了一缩,却被一双强壮的手臂禁锢在湿润的怀里。
“别动,是我。”
孟倾湘附在许聆云耳后,低声安慰道,“你一动药水就会断联,听话,放松点。”
许聆云似是收到了孟倾湘的警示,亦或是身体虚弱再无力气挣扎。
他浑身一松,任由孟倾湘像蚕茧一般裹着他,在湿润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