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聆云怔忡地看着孟倾湘，他知道两党相争，败者为寇，为了赢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但通过蛊来控制人……

他摇摇头，试图反驳道，“你不觉得这种做法风险太大了么？”

“据我所知，苗女即使使用情蛊，也不能全然掌控蛊虫发作的时间和强度，其他的蛊便更不用提了，这些只活在话本里的东西，真的可以……”

“风险大，收益才大。”孟倾湘掷地有声。

“我猜你兄长已经找到了优化蛊虫的方式，不然他不会到处搜集苗女，还冒着人尽皆知的风险把人全家都拘禁了，如此孤注一掷，他应当是到了实验的最后一环——直接在活人身上试蛊。”

“而那些被下了蛊的人，因为蛊毒发作而神智不清，又因为被改造了身体，在痛苦之际，发出了超越人类极限的啼叫声……”

这应该就是，那夜间啼鸣的起源吧。

孟倾湘说着说着心生不忍，嗓子一紧，干咳了好几声，而许聆云瞳孔微睁，难以置信地神色在眼底浮动。

他攥紧了拳头，浑身不自觉颤抖起来，“那些人，那些被试验者……会是谁……”

孟倾湘没吭声，与许聆云直勾勾地对视，眼眶红得像要沁出血来，看得许聆云愈发心慌。

半晌，孟倾湘偏开目光，哑着嗓子道，“基于这个实验的超高保密性，我不认为有那么多死刑犯可以被押运过来充当实验的‘小白鼠’，这样容易打草惊蛇；而协管司的犯人又比较特殊，他不敢动……”

“所以，那些实验对象，”许聆云脸色苍白，“是已经被他们控制在手里，却又无关紧要的人。”

“没错。”孟倾湘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着。

“那群‘小白鼠’，是苗女的……家人”

许聆云突然有点喘不上气，多日来没怎么好好进食的肠胃一阵一阵泛酸，他努力吞咽了几下，终是没忍住，几步疾冲至卫浴间，对着马桶大吐特吐。

孟倾湘下意识往许聆云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顿了顿，没跟进去。

他知道许聆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甚至连他自己都需要一些时间……

太残忍，太恶心了。

孟倾湘捏紧拳头，后槽牙咬得作响，这群狗东西为了政权不旁落，居然这样对待无辜的老百姓，人权何在，天理何在？

良晌，卫生间里，许聆云还在吐，甚至因为吐得太多变成了干呕。

孟倾湘听得心焦，坐立不安，他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鲁莽，居然不加任何修饰便将真相捅了出来，虽然这些都还没被证实，但许聆云是聪明人，是非对错，他一想便知。

厕所中传来第五次冲水声，许聆云铁青着脸从内间走出，脚步虚浮，气若浮丝。

孟倾湘心里一阵抽疼，顾不得再拉开距离，赶过去将人搀住了，扶到床边坐下，轻声道，“你还好吗？要不要喝杯热水？”

许聆云用冰冷的手捂着胃，虚弱地点了点头，孟倾湘松开他，快步至饮水机处斟了满满一杯热水，又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吹了又吹才送到许聆云嘴边，“有点烫，但是喝热水胃才舒服，你慢点儿喝。”

许聆云看了眼热水，又抬起一边眼皮无奈地看向孟倾湘，见他满眼担忧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这杯水，到我嘴里就消失了，傻子……

许聆云在心中叹了口气，罢了，就不跟他说了，一杯水而已，做个样子哄哄他罢。

孟倾湘见许聆云迟迟不行动，还以为他难受得动都动不了，于是把杯子又凑近了些，用哄小孩的口吻劝道，“我喂你吧，来，张嘴，啊——”

许聆云失笑，嘴唇微微张开，恰到好处的温水顺着没有血色的唇流入他的口腔，滋润了他的舌尖，漫过舌根，最后顺着嗓子滑了进去。

“怎么样，烫不烫？烫的话我再给你吹吹？”

“……不烫，正好。”

许聆云有些惊讶，他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能尝到那水的滋味。

大概是因为水连绵不绝地汇入他口中，就像那根带子一般，将孟倾湘和他连成了一体，只是到了胃中，这种关联便断了。

热量无法传到他的腹部，却莫名让他通体舒畅，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些。

许聆云又连着喝了数口，直到杯子见底才停下来，孟倾湘反应很快，说着“我再去给你倒点儿”便起了身。

行至一半，他突然回过神，脚步生生顿在原地。

他回头看向许聆云，神情复杂，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能喝到我的水？”

“嗯，能尝到水的滋味，但喝进去就消失了。”

许聆云见孟倾湘自己发现了，便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你居然真能尝到水的味道？”孟倾湘放下杯子走到许聆云跟前，用略带惊喜的眼光打量一番后，道：“好家伙，可光尝味没用啊，白开水能有啥味？让你喝热水主要是为了暖胃，不然这大夏天的，还不如一头栽到冰水里更舒服呢~”

许聆云嘴唇很浅地勾了勾，言谈间还是有些虚弱，“有用的，你们那的水很好喝，像山泉水那般甘甜。喝了它我感觉没那么恶心了，精神也好多了~”

“是嘛？你该不会是为了安慰我吧……”

孟倾湘挑了挑眉，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而且我刚刚犯蠢给你送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就说你看我的眼神怎么像看个傻子似的，原来是这样……”

许聆云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笑得停不下来，惹得孟倾湘哭笑不得。

他看见许聆云边笑边捂着胃，便知道他还是不舒服，他放轻了语气，边哄边劝，“好了好了，一会儿再笑，你先给自己倒杯热水吧，不然——”

“因为我就想看你为我犯傻，可以么？”

孟倾湘一个“然”字还没说完，嘴巴微张着，愣在原地。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他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

七躲八躲，还是走到了最敏感的话题，孟倾湘不敢吭声，眼神闪避着，一颗心却在嗓子眼跳出了蹦迪的气势。

许聆云见孟倾湘不回应，心知他又要逃避，但却不想再给他躲开的机会。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孟倾湘，怀着一颗破釜沉舟的决心发问，“孟倾湘，我想确认一下，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到底是我一厢情愿，还是……你也喜欢我？”

啪——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终究还是被许聆云捅破了。

“……不是。”

孟倾湘嘴巴张了又张，艰难地挤出两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却让许聆云皱了眉头。

许聆云捂着胃缓缓起身，就立在孟倾湘跟前，仰头直视着眼前人，“别糊弄我，你说清楚，不是什么？”

孟倾湘垂眼，看着许聆云微微发颤的身体，有那么一瞬想将人拥入怀里，狠狠地揉进自己的生命中。

他是真的想将他带出去，带入那春和景明中，可是他带不走。

“不是……喜欢你，我只是……把你当作知己，我最要好的兄弟。”

孟倾湘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寒铁般冰冷，却又是极尽温柔地给了许聆云一刀，“我喜欢女孩，如果哪里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很抱歉。”

许聆云没有出声，他看着孟倾湘，闪烁的眼神里有质疑，有委屈，但更多的还是不甘。

他不甘心听到这个结果，一遍又一遍地盯着孟倾湘的眼睛看，仿佛查验似的，盼着多看几眼便能盯出一丝裂痕，让那被封印的情感泻出少许。

可孟倾湘隐藏得太好，他只是沉着地与他对视，目光里既没了方才的心疼，也少了一分平日相处的松弛。

他是认真的。

得出这个残忍的结论后，许聆云终于败下阵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被孟倾湘眼疾手快搀住了，摇摇晃晃稳在了原地。

“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许聆云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惨淡，他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喃喃道，“你没做错任何事，却为了照顾我的情感处处让步……是我不知好歹，让你为难了。”

“你别这么说。”孟倾湘的手蓦然加重了力气，眼底浮起浓浓的自责，“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错！等你出去了，你还有大把时间去感受爱情，你会遇到一个与你心意相通的伙伴，你们可以在新中国携手同行，白头到老……”

“所以，不要因为我，对爱失去勇气和信心，行么？”

许聆云沉默着低下头，在无人知晓处红了眼眶。

会有以后么，他想。

哪怕他侥幸能出去，在这个硝烟四起的1949年，还会有下一个孟倾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