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话没再继续,至少不适合在这种场合细谈。
绵绵身边她安排了苏少兮守着,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事,或者说她此刻于死人无异,除了魂魄尚被她禁锢在体内,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至于金沙王对绵绵的慎重,小白对此更没什么不适,甚至表示理解,她完全不介意金沙王再来寻她是因为发现走投无路了。
这不是说明她强嘛。
人,总要在实践后才能心甘情愿的臣服于强者。
金沙王的邀请来得很快,替绵绵看诊的能人异士在后殿才待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他谨记着小白要求安排清静的地方,如今绵绵那里围满了人,他便请小白几人到前殿来。
来请的侍卫以为洛轻川与他们是一道的,便也都请了去。小白看了洛轻川一眼,见他并无不愿之意,便也没说什么。
步入前殿,显然是金沙王平日处理政务的书房,装潢朴素典雅,墙上挂着千金难求的大宋名家字画,桌案上一支嫩黄开得正好的迎春花,不知这黄沙包围的绿都如何来得这般娇嫩的花儿,殿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料,入鼻是香甜清爽的果香,让人恍若身处幻境。
许是被人提醒过,再出现时已不如初见时忘情狼狈。
金沙王正负着手立在一幅仕女图面前沉思,画上是一个未曾画出容貌身着大宋宫装的黄衣女子,在一簇簇娇艳的迎春花中毫不逊色,卷首题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除了那双属于异域之邦的金瞳,他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金沙国的印记,也因着这瞳色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为年轻,要想服人恐怕得下一番功夫。
所幸多年历练这通身气质沉郁稳重,仿佛千万心事难解却自有他的威信在,一身大宋儒生的清雅打扮,不似异域小国的君主,倒像是打马游街的探花郎。
“能够寻回绵绵,还未正式谢过诸位。”金沙王点头示意侍卫退下,收回画上的视线看向小白等人,行礼还是行的大宋礼节。
“王上客气了,这也是缘分使然,不必介怀。”小白忙着跟青君说悄悄话,她也不太明白这些官场上的交际往来,便自然而然的由徐以献来回话。
"小白,你真救得了绵绵姑娘吗?我看这事儿要不咱们还是量力而为。"青君道行没有小白高深,但也隐隐察觉出与她干系不小。
世人皆怕受罪,妖亦然,青君能将小白的安危摆在自己的前头,已经是有来有往不负小白待她的好。
“当然啦,我这是效仿白娘娘多积功德呢,到时候再组个小队伍……美滋滋……”小白假装没听出来青君的意思只说别的。
虽然她在人间玩得开心,但天界是必须要回的,万一……她舍不得杀阿献呢。
“其实是这位白姑娘的修为远胜过我等。”
这一会儿徐以献那边就谈到了如何救治绵绵,金沙王虽做了两手准备,想来他也心里清楚有能力救绵绵的恐怕就只有眼前这几位了,不然也不会特意单独召见他们。
洛轻川的修为在同龄人里算是极高的了,但他仍看不出小白的深浅。
能有这番猜想只是他了解他这位小师弟,性情孤傲天资聪颖,若不是师父下有严令,命师叔不可传授嫡传弟子才有资格修习的术法,或许他的修为早几年便会远在自己之上了。
这样的性子,若没有点真本事怕是不足以让他如此倾心,至于青君他倒是觉得可以一较。
很好,名门弟子也很容易接纳自己的不足,小白很满意,做她的伙伴强不强的无所谓,第一要素就是绝不能逞强,得承认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要求不止是对自己还有敌人。
小白这人虽然骨子里就执拗,但她其实以往看起来施展了多大的法术,并不会为了面子逞强而拒绝借助外物,例如苏少兮的梦貘,再或是于泽年和玉簪花妖赠她的功德与香火情,最终的结果都不过是些费时费神的事,甚至总体来说她得的好处还不少。
只这一次,青君无意之中被牵扯了进去,逼得她不得不全力以赴。
小白见洛轻川提及她,收了传音入密的法术,神色清冷的半扬了眸。
“金沙王,我们大宋的医者讲究一个‘望闻问切’,尤其这个问字大有学问。”
反正在殿内的大宋人只有他们四个,忽悠忽悠也没什么,何况认真算起来她也不算忽悠,来龙去脉都没能理得清楚,怎么来对症下药?
"我是来听故事的,故事讲得越好,我越能药到病除。"
徐以献和青君对小白这时不时的假正经和异想天开搞得早就免疫,只有洛轻川一向平静的面容有了丝毫的破裂,这还是方才那个笑眯眯软绵绵的小姑娘么?
果然大师都是古怪且不苟言笑的,金沙王突然眼中尽是狂热的喜悦。
许是穷途末路,他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在想起绵绵时有些许的犹豫,“女先生……这个故事有些长,绵绵那边……”
金沙王穿着打扮上与大宋人学了个十成十,这汉话水平却是参差不齐的,大宋尊称他人为"先生",换了小白他便擅叫了个"女先生"。
小白没解释,手指轻点却在空中画了一方水镜,里头是后殿的情形。
方才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通通无能为力的退去,空荡荡的大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昏暗还有些闷热,画面里只剩下苏少兮守在一旁的半幅身影。
和绵绵深偎在□□凤被中,显得脸只有巴掌大小,脆弱如同易碎的瓷娃娃透着几丝诡异的惨白,瞧着竟是气息将无。
金沙王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提脚往后殿走,刚提了半步就在小白平静无波的眼神里顿住了,女先生……应当是有把握的吧……
"金沙王可讲故事。"
重靳冷凝着脸色转过身去不再看着水镜,指骨无意识的收紧,显然过往使他痛苦。
他是一国之主,金沙的王,他该有他的骄傲与坚持,不该也不能向任何人展示他的脆弱和难堪,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未犹豫很久。
重靳还是金沙王子时并不受宠,甚至在他的父亲重西那里毫无存在感,因为他的样貌清秀不似金沙人粗眉大眼长得阔气,像极了宋歆,他的生身母亲。
对于重西来说,文气秀美放在女人身上会让他升起怜爱之心,换作是儿子,他是十足十的嫌恶不够金沙男子该有的刚劲勇猛,最得他心的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太子重午。
宋歆的身世是重靳长大后从旁人闲言碎语中拼凑出来的。
她是大宋的官家女子,家族犯事流放边疆时遇见了重西,狼狈又温柔美丽的中原姑娘多么可怜惹人疼爱,重西好色自然不会放过。
宋歆很是受宠了几个月然后有了重靳,重西也在这十个月里迷恋上其他的美人儿,彻底忘记了宋歆。
幸好那时候重西的后宫虽美人如云,却迟迟未立王后,重靳是重西第七个儿子便不算打眼,娘俩儿窝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默默无闻也算平安长大。
长到十二岁时,蒙古各部为了加强与金沙的紧密联系决定联姻,重西迎娶了纳衣公主为后,十六岁如沙漠玫瑰般艳丽的王后。
人如其名纳珠,她自小就是纳衣族的掌上明珠,嫁给已过而立之年的重西,是为两族联姻巩固利益,权衡之下的无奈之举。
就连重西也一边爱她娇艳似火青春无限一边怜她比自己最大的儿子还要小上几岁,不免多让她几分,身为王后又有王上的宠爱,性子养得越发娇纵蛮横,满宫上下谁敢不哄着谁不躲着走。
若时间能倒转重来,那日他必不会外出,不会遇见纳珠就不会开启一生难以忘怀的噩梦。
呵……庸人自扰,该遇见还是会遇见,该恨的人还是会恨,该爱的人还是要爱。
十八年,他仍记着那是个早春里少有的艳阳日,整个金沙宫都暖意洋洋,使人褪去隆冬的寒气顺带着卸掉一身防备。
重靳跟着宋歆深居简出,今日也是为了替宋歆求药,当年生他时亏了身子一到冬日就缠绵病榻,拖拖拉拉这么些年不得根治。
他去药房的本不经过花园,只是远远的听着有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弱小又无助,犹如蚊呐抓心挠肝。
重靳是宋歆在有限的条件下精心养大,看惯了王宫里的人情冷暖却还留着颗活跃的心脏。
他虽生活的不算好,兄弟姐妹却没故意欺负过他,事实证明只要主子不牵头,底下的仆人是不敢自作主张的,所以他与整座王宫的关系只有疏忽和陌生,没有动辄生死仇敌的恨意和提防,他毫无疑问猫着腰走了过去。
那女孩儿就是八岁的绵绵,看起来营养不良最多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瘦小的身躯裹在宽大暴露的异域舞服中更显单薄。
此刻正伏在地上做着什么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好似让人不甚满意,纳珠便手里持了一根鞭子,眉眼未动毫不留情的打在她的背脊上。
“继续跳,不准停下来。”纳珠摸着耳边冰凉的珠翠流苏,恶趣味的说,眼睛里头尽是疯狂,并不痛快。
只这一眼,重靳知道她是不服嫁了与她相比显得日薄西山的重西,哪怕他是位高权重的金沙王。
绵绵弱弱地抬起头,瘦削却遮掩不住她属于大宋人的眉眼,此刻自然是算不上好看的,但还是能看得出假以时日我见犹怜的秀丽轮廓,唰唰流着泪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来,所以才发出方才重靳听到的细碎如蚊呐的抽咽。
除了宋歆,这是他在金沙国遇到的,第二个同他流着一样血液的人,他真的孤独太久了,重靳着了魔似的往前走了两步,一下暴露在纳珠的视野里。
“小孩儿过来,你是谁?”纳珠眼尖停了鞭子交给身旁的侍女,对着重靳招了招保养得宜的手,笑得艳丽又诱惑,像极了母亲曾说过的山鬼。
其实他们是见过的,在封后大典上两人相距甚远,那时他隐匿在人群当中,而她高高在上满心欢喜的等着戴属于她的桂冠。
重靳定了定神走了过去,左手贴右肩行金沙国礼,“王后。”
自有纳珠身后的侍女贴耳告知重靳身份,他低头去看宋人小姑娘,哪怕纳珠一双眼都落在重靳身上没空理会她,仍在勉力跳舞,显然是被折磨怕了。
“你想救她?那就每日来陪我吧,我真的是太寂寞了。”纳珠掩住嘴打了个呵欠,丢下这句话便带着侍女走了。
他还是缺乏对危险的敏锐力,明明察觉出了纳珠不如表面那样好说话,他偏偏没能及时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那时的重靳还有几分天真,只觉得惊奇事情就这样简单的解决了,并无多想便将绵绵带回宋歆处照顾。
后来他才知为何宋歆知晓缘由后,捏紧了袖口沉默了良久才留下这姑娘,但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