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是从金色王座传出的,强劲而沉重的音浪一波接着一波,震得樊谷耳膜剧痛,重心也不稳,险些摔倒。
她在快摔倒前,靠着一个熟练的前滚翻,避开了把头磕破的风险,又幸运地摸到一块被震落至此的软薄床帘,快速撕成小块凑活做成一对临时耳塞,这才缓解了那音浪的冲击。
饶是如此,那声音依然让她感到头疼心悸。充满古韵的弦歌,拨弄的似乎不是古琴的弦,而是她脆弱的神经。
“生生世世红线牵——”
“奈何桥上情丝连——”
“只为报君一回顾——”
“披荆斩棘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踏遍海角天涯路——”
……
深情的唱词,在前奏之后,娓娓流淌而出,那空灵的女声,竟是樊谷听过的。
——其实,作为这几年爆火的电视剧主题曲,这歌声简直无处不在,很少有人没听过。
那部电视剧叫《在每一生与你重逢》,虽然煞费苦心地混入了星际机甲大战、未来飞行城市、末日全员变异等看起来十分有未来感的背景,本质上还是“冤大头神女女主生生世世都倾尽一切救赎魔尊男主”“男主杀人放火抢劫强/暴弑亲叛国无恶不作但他是个好男孩他只是太孤独不懂爱需要一个好女孩来温暖他”那一套,众生苦难不过是主角吊桥效应的背景板罢了,要不是主角恋爱脑上头胡搞瞎搞扰乱因果,众生还不至于那么苦难。
樊谷对这种屎味的糖痛恨至极。罪犯应该待的地方是监狱和刑场,凭什么要“好女孩”去救赎?!
但是抛开电视剧的内容不谈,它的主题曲《生世随君》确实是一首优美又好记的曲子,很讨喜。
看赵银铃痴迷的样子,她一定是很喜欢这首歌吧?
但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在它震耳欲聋的音量下,没事人一样,哼着歌,朝音源欢快地走去啊!
眼见那音浪发散出似有若无的红光,逐渐化为细密的红线,缠绕在赵银铃身上,樊谷确定,那歌……绝对有毒!
她也顾不上细想,胡乱摸了支刚才被震碎的烛台残片,在最近的铜柱上猛敲,发出响亮的咚咚声,或用力划,划出刺耳的擦啦擦啦声,希望用这杂音分散那毒歌的影响力,用魔法打败魔法。
这方法似乎管用。赵银铃停下了拥抱情歌的脚步,朝她看过来,目光困惑又不悦,写满了“你为什么要打扰我”。
樊谷顺势向她举起刚才被磨划得亮闪闪的烛台碎片,长话短说,大喊道:
“照照镜子吧,要死了!”
此时,勒着她四肢和脖颈的红线,已在她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勒出道道青紫,甚至有的,已割肉渗血,一道道鲜血被红线吞噬,使其更加坚韧锋利,蜿蜒分节,大有结茧之势。
当赵银铃的目光触及碎片中的自己,她先是呆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大叫。
这惊叫声中断了那吵闹的吟唱。
但一切还没结束。
在这持久的惊叫中,她本就摇摇欲坠,薄脆如纸的身体,顺着红线的轨迹,碎成了无数块,无助地在地面漂流着。
每一块碎片,都在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深情的女声吟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的男声。
“我的挚爱,我的皇后,别害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爱你如初。”
“我不在意你的皮囊如何,我爱的是你高贵的灵魂。”
“你镇定些,遇上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可不是成熟的表现。这点小场面,我相信你能处理好的。”
“现在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有许多大事要做,非你不可,你可不能这么轻易被击垮。”
“等到风平浪静,我们就立刻举行盛大的婚礼,然后携手一生,走过充满星星碎片的花园,走过铺着太阳遗骸的原野——”
“快,找到我送你的项链,那是我亲手做的,融了我的血,我的爱之祝福,爱能止痛,它能帮你复原——”
这正是之前把赵银铃迷得神志不清的那个声音。
现在,赵银铃也在它的蛊惑下,平和了下来,碎片们积极地按照指示,四处游移着,寻找着那神奇的真爱信物止痛项链。
樊谷真想抢先把那晦气的东西弄到,毁个彻底。要是让赵银铃继续被洗脑,说不定她要解决的第一个“内忧”就是她!
可是和之前一样,她根本看不见那所谓的“真爱信物”。
有一种铆足了劲儿想大战,却死活找不到敌营的空虚感无力感焦躁感。
一个着急,忘了扔掉的碎片扎伤了手,刺心的痛一阵一阵传来。
樊谷终于被逼得口不择言了。
“赵银铃你清醒一点!为了谈个恋爱你连命都不要了?!”
“而且你的真爱根本不存在,一起都是骗局,是妄想!”
“什么星星蜂拥的花园,月见草枯萎的原野,琉璃檐边的风铃,塞壬岛上的歌声……他连讨好你的诗都是从我的笔记本上抄的,你指望他能有什么真心啊?!”
樊谷刚说完就后悔了。
不该这么直接刺激赵银铃的,这个领域可是跟她精神状态密切相关。
但是覆水难收,听到那些话的赵银铃们,碎得更厉害了,密密麻麻的小肉块,蹦跳着尖叫着,激烈反驳:
“你胡说!”
“你骗人!”
“他那么真诚,那么懂我,怎么可能是假的……”
王座上的声音状似无奈地对樊谷说道:
“小樊……或许我该叫你小夏?别闹了,别因为无谓的嫉妒离间我和她。辜负了你的爱,我很抱歉,但我早说过了,遇到了她,我才知道什么是灵魂伴侣,我现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离间你爹啊!
樊谷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不管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从地上寻摸起刚才被弦歌震翻的烛台架子,狠狠地朝王座扔去。
赵银铃的碎块们惊叫着,聚成一滩,流向王座,又要去替那个空气男挡灾。
樊谷气得两眼发黑,心想赵银铃的姐姐劝她别发癫的时候肯定比她还躁,要是她自己的妹妹做出这副没出息的鬼样子,她可能早就使用暴力了——反正放出去也是为了狗男人去死,还不如打晕了关起来锁死。
气急攻心,她喊出来的话也成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这话却不经意间按下了某个危险开关。
霎时间,本就疯狂的碎块们彻底爆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膨胀,膨胀,膨胀,乱撞,乱撞,乱撞……直到把坚硬的玉石地板,撞出许多裂隙和破洞。
因祸得福的是,那黄金王座受到这巨大冲击,底盘不稳,重重地晃了几下,颠落了什么一闪一闪的东西,眼尖的樊谷抓住时机冲过去把它抓住,那触感,似乎正是她早就想拿捏,却没机会到手的发声光屏!
沾上了血与灰之后,那光屏不再是透明不可见的,摸索之间,隐约在侧面现出一排按钮。按照标识试按了几个键之后,无比丝滑的伸缩、折叠、放大变小功能,让樊谷确定,这是一个智能卷轴屏,还是那种最贵的——既涵盖手机电脑一切功能,又可化为记忆存储与意识传输芯片,直连脑机接口,瞬间进入赛博全息世界。
这种技术在市面上远没有普及,一个这样的“芯片型卷轴屏”单价至少二十万。
这种“土豪专属”,樊谷只是见别人用过,参照回忆,才从一堆功能键里找到了本地文档的搜索记录,排在最前面的是“高频关键词句”,她像看见解题秘方一样,本能地兴奋地点了进去。
事实证明,在擅用别人的设备时,没有检查默认设置,容易造成麻烦。
点开“高频关键词句文档”,它开启了自动朗诵模式,不同的声音顺着不同颜色的字迹开始流畅响亮地播放。
樊谷觉得大事不妙,手忙脚乱地找着静音键,还没找到,地面又是一震,她手一抖,屏幕摔了出去,骨碌碌地滚远了,那些声音继续顺畅无阻地进行立体环绕播放。
也不知道是不是滚动时误触了什么,那些声音倍速播放着,听起来格外尖锐刺耳。
“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没骨气,玻璃心!别人随便说几句就受不了,这种心理素质,以后出社会,岂不是遇到点挫折就要去死?!家里一直把你当公主养着,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自轻自贱的废物?!”
“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姐以前也被说过,她都能忍你怎么就不行……记住一句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喂,肥婆,你挡路了,让一下!”
“肥婆,你吨位那么重,走路是不是很累啊,哈哈哈哈……”
“丑人多作怪,不自量力,恶心!”
“拜托,谁会喜欢那个丑肥婆啊?给她排在倒第二不是倒第一,纯粹是因为她经常请客罢了!”
“你也配学她?东施效颦!”
“少自作多情了,就你这样的还怕被侵犯?安全得很,脱光了都没人看!”
“貌若无盐没关系,你还可以自荐枕席嘛!反正你家有钱,实在没人要,就包养小鲜肉呗!”
“叫你卡车只是开个玩笑,你这么大度,不会介意吧?”
“你叫银铃?这么少女这么可爱的名字跟你不太搭吧?”
“你瘦个二十斤我还能勉强考虑下……”
“我们知道你很优秀,但从形象方面考虑,还是小曼更适合接待这次的贵宾……你也要为学校考虑……”
“银姐,你可是我们的精神领袖,你不能中途放弃啊!我们一定要狠狠变瘦变美,在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面前扬眉吐气!”
“再也不想因为外形失去良机了!再也不想被嘲笑了!”
“有些人真是贱,自己给自己套枷锁,迎合男凝,哪天减肥猝死了也是活该,哈哈。”
“真丢女人的脸,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有这种女的?!能不能自己一个性别啊,呕。”
“银姐,坚持啊!女人要是对自己不狠,社会就会对她狠,这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原来你瘦下来这么好看?”
“这次的主持工作很重要,学校决定交给你。小曼?她也不错,但毕竟没你优秀……”
“你真是虚荣!肤浅!愚蠢!随波逐流!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
在这些倍速播放的尖锐声音中,赵银铃的碎块也加倍躁动,膨胀,直到在剧烈的颤动中爆炸开来,裂变为更多更多的碎块,在地上扭曲爬行,在墙上疯狂蠕动,在半空旋跃飘浮。
伴随这疯狂的节奏,裂隙和破洞处不断增加,且渗进了势不可挡的,腥臭味明显的半流体肉块。那些令人作呕的肉块上,还间或嵌着布满血丝的,四处瞪视打量的眼睛,以及一张一合,不断喷吐黑雾的嘴。
从那些眼中射出的目光,从那些嘴里喷吐的黑泥,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它们兴奋地追着因之道来而慌乱逃窜的碎块,将它们卷入,熔化,烧出一道道焦烟,逼出一声声痛呼。
“别过来……啊啊啊!!!”
“别那么看我……!!”
“别说了!!……别笑了!!!”
……
樊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就是赵银铃深深恐惧的“怪物”,她的病因,她的心结。
起于古老的梦魇,又被新时代的特殊情境强化。
为了更大限度地利用她,有人精心搜集了她的信息,针对她的弱点和伤疤,制造了以爱为名,以救赎为幌子的骗局。
那“高频关键词句”,不是救赎她的关键,不是爱她的关键,只是控制她的秘籍。
只有让她觉得被身边所有人误解,施压,被世界孤立,只有让她觉得深陷泥潭难以自拔,才会更容易死心塌地地相信,那个隔着网线,身份不明的人,是她跨越时空的真爱,是救赎她的光。
赵银铃受到的畸形暗示太多,让她长久以来放大了无视恶意的难度,更放大了男人之爱的作用。
可是这种事,旁观者能够很快看清,要让当局者明白,却不是一通道理,一桶鸡汤能解决的。
而且樊谷已经多次证实了,此时就算要劝赵银铃“回头是岸”,她也不是那个合适的人,反而会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