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是只对我这样,你只是习惯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打断你……你经常说,你是个灵魂艺术家,艺术家的沉思是不能被打断的,因为灵感是可遇不可求的,要是飞走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预想之中的变脸并没有出现。
陈梓善温和地笑着,好像刚才的阴霾从未出现。
眼前的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
可这善解人意却显得越来越怪异。
樊谷追问道:“我跟你说过那样的话吗?没有吧?”
虽然她在家经常那么说,但是在外面不会——跟别人这么说,会让她觉得很失礼,还有点羞耻。因为一直这么想,她也没告诉别人,她在家会这样。
陈梓善回道:“你没说过,是你妈告诉我的。在我去你家玩的时候。她真的很爱你,一提起你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最后还让我提醒你,在学校要按时吃她给你带的维生素片。你不知道这事也是正常的,毕竟那时候你在和你妹一起看剧……对了,那天你爸还做了啤酒鸭。”
樊谷有印象了。
“可是那时你不是在书房吗?我们邀请你一起看剧,但是你说你想参观一下我们的书房……我以为……”
陈梓善回道:“我一开始的确在书房,但是中途就到厨房去跟阿姨叔叔聊天了。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陈贤女接着说道:“那次回家之后,梓善可开心了,说她被夸了‘要是我的女儿也有你这么懂事能干就好了’。我也觉得很骄傲呢。我这辈子没什么成就,最大的功绩就是培养出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樊谷可以确定,陈梓善不可能把那次游玩的感悟告诉陈贤女,因为那时陈贤女已经去世三年多了。
那么现在这个“陈贤女”所说的,真的是陈梓善的心声吗?
或者说,这真的是她全部的心声吗?
樊谷盯着陈贤女,目光灼灼。
“阿姨,你说得没错,陈梓善总是在替别人考虑,总是在帮忙别人或者准备帮助别人,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太会为别人考虑了,就难免会忽略自己,压抑自己?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不想那么懂事呢?”
陈贤女看上去大惑不解:“怎么会呢?这个世上,本来就存在很多天生以奉献为乐的人啊。我们家梓善,就是那样的人。她一直都做得很好,所以大家才会那么喜欢她……”
“那她自己呢?”樊谷看似在问陈贤女,目光却转向了陈梓善。
“陈梓善,她自己喜欢自己吗?”
“总是在担心,如果显得不够懂事,如果不能满足别人期待,就会被讨厌;不惜委屈自己,不惜一直说谎,也要去扮演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陈梓善,真的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陈梓善真的甘心一直这么活着吗?见到比她自由得多,说话做事不怎么考虑会不会得罪人的同龄人,她难道不会羡慕吗?见到身边懒惰、任性的朋友,享受着她从未得到过的偏爱,她难道不会嫉妒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陈梓善低下头,保持着沉默。
陈贤女却忙不迭地说道:“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家梓善才不是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会嫉妒你呢?你对她那么好……你经常陪着她自习,经常邀她去玩,还帮她赶走那些……讨厌的人,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好久没开口的龚宇慈也开口了:“你这孩子,怎么净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呢?别人我不敢说,陈梓善是个好女孩,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她不可能有那种阴暗的想法,不可能的。”
陈贤女继续帮腔:“而且,她经常告诉我,她觉得你很厉害,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发表观点的时候却很犀利,而且总是能抛出很多新奇的知识……她怎么可能对你有恶意呢?”
她们越是辩解,樊谷就越是肯定自己的推测。
在这种时候,强调“没有”,实际上就是“一定有”。
感激,依赖,羡慕,崇拜……这些应该都不足以陈梓善产生把她困住的想法。
但是如果加上“嫉妒”,或许还有“怨恨”,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凭什么她可以这么自由呢?
——凭什么她这么幸运呢?
——想看到她被困住的样子。
——想用她讨厌的东西困住她。
可是陈贤女传给陈梓善的“好孩子”枷锁,让陈梓善无法处理好自己负面情绪,更无法接受自己对重要的朋友产生负面情绪。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陈梓善才更需要用光鲜亮丽的东西去掩盖,去粉饰那些负面情绪。
虽然推测好像很合理,但樊谷还是意识到,有些无法掩盖的怪异之处。
——这么矛盾,这么压抑的精神世界,怎么会显得如此正常有序呢?
——陈梓善本人的精神,又怎么会显得如此稳定?
——在现实世界已经陷入疯狂的人,在精神世界里反而有着极强的情绪控制力,不仅能够好好地控制本体,还能自如地控制化身们帮自己说话,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失控,这合理吗?
这些怪异……似乎都指向另一种可能性。
她现在眼前的陈梓善,不是真正塑造出这个世界的陈梓善,或者……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陈梓善。
樊谷这么想着,心情沉重地问陈梓善:“梓善,我只问一次,请你如实回答: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陈梓善抬起头,看着樊谷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樊谷继续问道:“以什么样的身份呢?”
陈梓善迟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我不能说,我现在还不能说。”
樊谷心想,你急死我算了。
怎么会有人在自己的主场还这么怂?
没办法,只能换个策略了。
樊谷问道:“如果我答应留下来,你就会告诉我吗?”
陈梓善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的愿意留下来?”
樊谷点点头:“如果你能在半小时内凑够一万颗鲛人泪,而且大小和颜色全都符合我的要求。”
陈梓善问道:“你有什么具体要求?”
樊谷走到书桌旁,拿起纸笔,迅速地写下一堆文字,然后把那张纸递给陈梓善。
陈梓善看着纸上的内容,忍不住皱眉道:“你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不可思议的颜色?”
樊谷露出失望的神情:“不好找吗?你找不到吗?那算了。”
见她还在犹豫,樊谷又暗示道:“饭后半小时,正是散步的好时候,如果让陈阿姨和龚老师一起来帮你找,她们想必也会很乐意吧?”
“我记得陈阿姨水性很好的,你不是说,你所有游泳技术都是她教的吗?龚老师的视力很好,身手又敏捷……有她们帮忙,你一定能很快完成任务的。”
说着,她又无奈地摊开手。
“其实我也很想帮你们找,但是你也知道的,我不擅长游泳,又不能碰冷水,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你们了。”
陈梓善被她说动了。
“好,那我们去了。你就在这等我们回来,别乱跑哦。”
樊谷答应了。
可是她们前脚刚走,她立刻就拔腿飞奔向森林。
直觉告诉她,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陈梓善”,她多半藏在森林!
森林离贝壳小屋并不远,樊谷跑得又快,没几分钟就到了。
她没有在别的地方摸索,直接冲进了她的城堡。
陈梓善很够意思,在这个世界给她安排了个豪华大古堡,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感叹:这可能是她此生离“包租婆”这个梦想最近的时刻。
陈梓善家境虽然不差,但离“巨富”还差很多层,对外国贵族古堡更是没什么直观的了解,虽然她努力给樊谷弄了个“哥特式古堡”的壳子,但在做细节时难免露怯,不自觉地参考了自己熟悉的风物,导致这古堡的内部装修处处透着一股浓厚的本土气息,这让樊谷在感到违和的同时,也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这种亲切感让樊谷对这个地方放松了警惕,否则她应该第一次就注意到,好好的一个地下酒窖入口,为什么要摆一尊辟邪的石狮子?!地下酒窖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不过现在想到也不算太晚,当樊谷努力挪开挡住入口的石狮子,却发现那狮子每次都会自己挪回原位时,她知道自己猜对了。陈梓善越是阻止别人进去,就越说明这里面肯定有能动摇这个世界根基的东西。
石狮子挪不开,她只好想别的方法进入酒窖。
比如,直接把入口附近的地板钻出个大洞。
——用她在客厅找到的金色独角兽摆件。
谢天谢地,这里是木地板,如果是水泥或者大理石地板,以她的力气,可能累晕了都钻不出一个能窥见地下情况的洞。
这个独角兽摆件虽然不大,但角又尖又长,硬度也足够,拿来当钻机用还算顺手。
樊谷顺着地板间的缝隙钻啊钻啊钻,渐渐地,小裂缝出现了,渐渐地,小裂缝又变成了大裂缝,被她用独角兽的身子狠狠一敲,顺势就碎了,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洞。
这个小洞下面看起来深不见底,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又试着对着洞口喂了一声,只听到重重的回音,没有回应。
樊谷又开始用激将法。
她对着洞口喊道:“别躲了!我知道你藏在里面!”
“快点出来吧!你怎么在自己的地盘也要躲躲藏藏的,不觉得窝囊吗?!”
这次,黑洞有了回应——从黑暗深处,传来了陈梓善幽怨的声音。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
樊谷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时机到了,我就立刻来了!”
“你不愿意上来也行,我可以下去陪你,但你得告诉我怎么下去!”
黑暗中的陈梓善犹豫了几秒,然后说道:“你要是能猜到这里面有什么,我就放你进来。”
这太好猜了,樊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里面,是所有你讨厌的人,是所有让你产生伤害欲,毁灭欲的人,没错吧?”
黑暗中的陈梓善继续追问:“那你再说说,我最想毁灭的,是谁呢?”
这也很好猜。
精神枷锁太重,深感痛苦却难以自救的人,最想毁灭的,当然是一直被枷锁困住的自己。
樊谷回答道:“是你自己。”
下面的声音却反驳道:“不对,不是我。”
樊谷更正道:“我说错了,不是你,是陈梓善。”
下面的声音满意地回答道:“没错,我才不是那个胆小鬼!我是暗黑大魔王!”
听到她一本正经地自称“暗黑大魔王”,樊谷差点憋不住笑。
但她努力装得很正经:“我感受到你的决心了……请问现在我可以下去参观了吗?”
下面的声音回答道:“可以,但我不确定你下来要多久……我还是给你一盏灯,你自己试着照照看吧。”
说完,樊谷就被一盏染血的水晶莲花灯砸到头,差点晕过去。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肯定,这是报复。
樊谷拿起那盏灯,照向黑洞。
鲜红的灯光下,她看见,许多面孔不一的人,被分别塞在大大的酒桶里。每个酒桶都从外插入了数量不等的尖刀,酒桶内的人嘴巴都用胶布封住,虽然拼命瞪眼努嘴,想要尖叫,想要求救,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神充满绝望。
樊谷最先认出的,是贾诺那张骗人的精致俊俏小生脸。然后,她又发现了她们高中班上两个嘴最贱,经常拿陈梓善开低俗玩笑的男同学的脸,发现了那个短暂当过她们班主任的爹气冲天油头男的脸。再然后,她辨出了曾经在陈梓善家偶遇的,她的异母弟弟的脸,辨出了她曾在陈梓善的家庭照片上看过的,她那个渣爹的脸……其它的人,她就没印象了,看起来都是她不认识的。
粗略一数,在这盏小灯能照到之处,就有十来个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或许还有更多。
樊谷忍不住感叹:陈梓善看起来是一个脾气好,不计较的人,其实她哪里是不计较,她只是把仇都在放在心里憋着,强迫自己不去展现,不去报复。可是越是这样,这些未被发泄的仇怨,就越是让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