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过去一问,李瑾瑜道自己在行商之前学医,懂得一些治病救人的法子,地震时正在郊外。今日清晨开始,将附近县郊搜集的药物一点一点的扛进城里,进城后又找了车才送进来的。
“先生来得正好,请看看这个孩子。”彭晴马上想起来今早上救出的孩童小春,搁置了一日,才终于等到一个大夫。小春今年六岁,父母都命丧震中,有个兄长远在京城做买卖,如今无人照拂。小春的右大腿处被带着钉子的断木插入,取出了断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血肉模糊。
李瑾瑜不由得嘘声,这样小的孩子,现在看来明显没有处理到位,“没有大夫吗?”他问道,神色严肃,眼中威严难掩。
“昨天夜里刺史府来人叫了一个到城西,这边剩下一个学徒,他不会处理这个。”彭晴看着小春的伤口,有些不忍地扭过头去回答。
李瑾瑜面色沉重,似是而非地“哦”了一句,命人烧好滚水,他声音沉稳:“张玉,把麻沸散拿出来。”自己在车里倒腾着药箱,看似年迈的身躯没有一丝迟疑。
天色渐晚,院里风大,张成将小春抱到房中,放他平躺在床。张玉则拿了一壶酒,打开后,满院酒香,彭晴担心地阻止道:“这可是酒,可以给小孩喝吗?”
“先生吩咐的。”张玉道,先生吩咐要就酒喝下,他是个孩童,只混一小杯酒水,虽然玉露白贵重,但是也不及人命之贵。他让小春喝了一杯,正要再倒一杯时,想起玉露白后劲很足:“还要喂吗?”他转头问自己的同伴张成道。
张成没好气地出声:“你自己看吧。”他这才发现小春已经悄然睡下了。
张玉惊叹这酒和麻沸散的厉害,利索地将酒瓶盖好。李瑾瑜全身裹着新布隔绝血迹,将药箱铺开,里面有短刀和长针数不过来,身后彭森和余安抬了一锅滚水进来。
天边孤月悬挂,烛火并不透亮,房中人手冗杂反而添乱。李瑾瑜只让张成在一旁帮忙,其余众人都在院子中忙活,彭森和余安偶尔进去换热水。
在他们进出忙活之际,出去探寻水源的姬孟言也回到了贺院墙角。只见她扶着断墙一侧,仿佛一根干枯的野草,微微弯腰,如瀑的墨发凌乱地挂在肩上,无力地拉长了声音:“有人给一碗水吗?”
章嫂连声哎呦喂过去扶她,彭晴稳稳地端了两碗温水给她和身后的仆役,二人咕噜咕噜地喝完了,都有些累得喘不过气来。又缓了一会,她才说道:“找到了,在城南。”
根据姬孟言的探查,城东的水井一共五处,三处被埋,两处被污染,清理被埋的水井,大约需要三四天,清理出来是否可以马上使用,也说不准。因而最保险的便是城南的古井,据说是五十年前就在用的,如今去探看,发现也没有被破坏。
几人大喜,若是有现成的,那是最好不过了。去城南取水是远了一些,但是不日清理出主道后,用车运输,想来不成问题。
抬头见彭森往屋里送热水,姬孟言这才疑惑问是在干什么。
彭晴说着来了一个医师,正在救治重症伤员。“可有药了?”姬孟言急忙问,脸上的汗水拂过,额际的湿发粘在了一起,不复昨日的高贵,眼睛却闪烁着光芒。
他们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说里面的药物,应该勉强够用个两天的。
姬孟言这才彻底放心地卸下了力,坐在院子的坐垫上,彭晴见状也在她旁边坐着,给她当靠背。
大家纷纷坐在院子里篝火旁歇息,每个人都沾满了尘土和汗水,脸上说不出的疲惫。张玉从郊外一路随着李瑾瑜治病救人,挖掘道路;彭森则是跑了城中十六坊收集情况,稍后还需回去复命;余安也持续一日的挖清堵路,就连章嫂,也因为缺东少西在两个院子中来回跑动。
在李瑾瑜和张成迈出房间门时,映入眼帘的一幕便是院中火光明亮,一群年轻人席地而坐,却并不散漫,只让人心生怜爱。他们上下奔忙,挖掘、救援、治疗、吃食、休憩等一系列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数来数去不过七八个人,确实都累得虚脱了,相互支撑着眯眼休息。
地震过去了一天一夜,此处接纳了近五十个伤员,看着旁边堆放好的工具,上面沾满泥点污脏,边缘已有破损之迹,可见使用频繁,李瑾瑜心里却欣慰,迈出房间道:“都累坏了吧?”
几人闻言,都纷纷站起。彭森拿了椅子给李瑾瑜坐下,李瑾瑜也累了,并不推脱,拂袖按擦几下额际的汗珠,微微笑道看着彭晴:“看来是找到了?”
彭晴笑容仿佛初阳般带给人希望的感染,她不加掩饰,还有些得意地颔首。彭森也赞叹道:“先生好厉害的医术,晚辈今日是见识到了。”过骨疗毒、割肉放血,竟不是演义杜撰,而是确有其艺的。
李瑾瑜谦虚地摆摆手。这时姬孟言定睛一看,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戴着棉帽的老人竟是自己京中认识的长辈。她疾步上前,一边开心地说道:“李伯父!请收小女一拜。”
李瑾瑜抚着髯须:“姬侄女!”姬孟言如同孩童般雀跃,正要说什么,李瑾瑜却先一步道:“这是我在京中的友人之女,我们也是行商的老相识了。”
姬孟言虽然诧异,却也没有再多说,只是问他怎么来了狼胥关。李瑾瑜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姬孟言并不十分理解,只是装懂点头,眼里的茫然愈深。
恰好晚膳也煮好了,彭晴道:“吃食简单,大家累了一日,也请赏脸用些。”转头又对准备离开的彭森道,“阿兄,我知你要走,也简单用些吧。” 说罢,大家在屋内设了八仙桌用膳。说起来都只得一份白粥,加上两个芝麻饼,却已经是他们努力搜寻之后能做出来的东西了。
已经将玉露白启封,李瑾瑜便道大家一起喝了,自称年纪最大,由他老不要脸地说上几句。堂中一片寂静,只听闻他慈眉善目地说道:“今日诸位辛苦,这玉露白也算好酒,请大家共饮此杯,明日再战天灾,有劳诸位!”
杯中玉露白散发着诱人的酒香,大家一饮而尽,坐下却只能各自用点粥水,和这个上好的酒形成鲜明的落差。
彭森小饮一杯,只觉得全身热乎,直道好酒,李瑾瑜见他精神尚可,便嘱咐他小心回程,也夸赞了狼胥县令治理有方。彭森告别之后,背着斜包骑马走入夜幕之中。
“对了,此处用水,柳县令可有提出什么规定?”李瑾瑜又问道。
“倒不曾听闻,只是贺郎君同我们说了,需重新寻找干净水源,侄女今奔忙了一整日,已经在城南找到了水井。”姬孟言扫了一眼余安。余安以贺长风之名在此发号,大家便都称呼他为“贺郎君”。
李瑾瑜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珠打量了一下余安,面上透露着老人的睿智和精明,他赞赏道,若是没有大家这两天的努力,这里的伤亡恐怕还要更深。
被他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番,几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觉得有些骄傲。彭晴看到余安,耳侧微红,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并不清楚被人夸赞之后应该做些谦虚客套。她微微一笑,李瑾瑜、张玉张成和姬孟言看着二人之间的小动作,脸上也都心照不宣地浮现了一道笑容。
席间,彭晴问道在街口时李瑾瑜何故发火。
张玉先道:“我们自郊外入城,发现虽则郊外房屋坍塌较多,实则人口稀疏,伤员不如城中之众。因此先生见城中药物不足,反而供给郊外,心里不悦。”
这时候众人方才知晓,原来最严重的受灾区竟是他们城中,纷纷面色凝重,沉默不语。这两日眼看着无药可医、生命逝去,绝望充斥心头,如今只能道一句唏嘘。
李瑾瑜连连摇头,后又安慰道:“所幸我见彭郎君在此待命,亦有药物供给,想来这里情况县令知悉,刺史也当清楚了。”他宽慰了几句,一众小辈也期待着明日道路顺畅了,各地的援助能够及时供应上。
八仙桌上,虽然吃食简单,每个人却都很满足。
简单用过晚膳之后,李瑾瑜三人驾着马车离去了。在车里,张玉道:“大人,那刺史分明不作为,竟连最严重的受灾都分不清……”
李瑾瑜闭眼摆摆手,只缓缓道:“你二人这两日将县官府上的物资盯紧些。”
“张玉去吧,我跟在大人身边随身保护。”张成沉稳一些,决计不让李瑾瑜一人行动。李瑾瑜未置可否。
马车渐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彭晴才想来压根没问他们如今在哪里落脚,那日她去贺兰驿问,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不知道是酒醉还是别的原因,她靠着余安,看着满目疮痍的废城,心里十分难受,又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心里憋屈,活脱脱成了一个小哭包,想到这里,她又更心堵,哭得越发厉害了。
旁边的姬孟言震惊又诧异,她身形修长,站在一边歪头冥思苦想,十分扎眼。
章嫂见状,从贺院门口小跑出来,把她拖走了道:“姬娘子可否同我看看这个小春幼童,夜里……”商量着照顾这些重症病人的事情,实则是看不过去姬孟言给贺氏夫妇点灯。
四周人都散了,天上星光正好,余安怀里的人哭道:“不知道娘在哪里。我也想我爹了……”他心中一阵,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快了,这阵结束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他们在哪里?”彭晴眼里朦胧,满是醉酒的懵懂。那日三杯淡酒便已经让她醉了,今日这一杯陈酒,只怕要明日清早才能醒了。
酒后真言,如今她声声句句都在说着自己双亲,她心底明明想知道他们所在何处,却没有逼问过他。余安看着怀里吃醉的女子,眼里柔情尽显,心下却难安,最后闭上双目,紧紧抱着她,声音哽咽:“到三川后我告诉你。”
彭晴在他怀里轻轻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