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晴哭得咳嗽了几声,孙郴半跪下来,声音柔和:“不哭了。”他看着她头上浅粉色的蝴蝶丝带,随着她咳嗽的动作而震动,在这冬雪天地里,显得那么脆弱。
那一瞬他更加肯定,自己不能把她卷进来自己的事情,于是他硬下心道:“我要走了。”说着便站起来,要往小院的方向走。
可是他余光瞥见,彭晴一动不动,刚刚硬起的心软了下来,又不得不缴械投降,总不能真的抛下她吧,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两人僵持了一会,彭晴止住了眼泪,扶着枯木站起来,这些日子她奔走各处,已经觉得太疲惫了,曾经想问的事情那么多,却开不了口。
只想好好地发难于他。
彭晴控制了怒火,双目并不看他,直直越过孙郴往前走,也没有严词质问,只是沉默地往城西驿的方向走去。
她飞快的步伐沉默地宣告着她此刻心里多么不悦。
在城西驿驿差懵然摇头之后,彭晴又一言不发地往狼胥官驿走去,两个人就这样子一前一后横穿了整个狼胥关城,直到夕阳余晖也沉入戈壁之中。
在狼胥官驿处,彭晴第三次落空,两边的驿差都说没有彭森的调令。
一直强撑着的这口气彻底散了,彭晴几乎要站不住,摇摇晃晃倒下之际,孙郴一下扶住了她。彭晴猛地张开五指,绝望地抓住他的衣领,整个人浮现出一股心力交瘁的虚弱,她气急攻心,一下子晕倒过去。
贺家小院里,房中饭菜飘香,热气蒸腾。
孙郴见她醒了,转身要去拿水,却被彭晴拉住他的手,冰冷的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安哥哥。”
此言犹如一股强大的电流直击孙郴,他全身僵硬,四周的空气好像凝固的铁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再也躲不过了,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彭晴眼里满是哀伤,他从未见过她脸上这般失落,看着她娇小的双手握住他的布满茧子的掌心,他也不由得软了心肠,任由她轻轻拖动自己坐下。
可是两个人坐在一块了,却发现曾经备好的问话与回答,竟一句也说不上来。四目相对,只觉得苦涩艰难,不知道如何作答,才能不失去眼前人。
他知道到了如今的局面,彭晴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次的问话了,或许依照她的性格,也是唯一一次和最后一次,真正如此严肃地谈到这个问题。
从两人在河边的僵持看来,逃避是没用的。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余安盯着她缓缓靠近的双手,任由彭晴轻轻揭开自己的面具。
再度看到他这个令人不寒而战的巨大伤疤,彭晴眼中哀伤更甚,她坐得靠近了一些,手指抚上他的脸颊,问道:“这是你本来的模样吗?”
余安并不敢看她,微微侧目,视线定在她的腰间被褥,用回余安的声线:“不是,是特制的易容术。”感受着她的指尖放在他耳侧,些许凉意。
彭晴苦笑,强打起精神:“还好,不然真是可惜了。”余安被她毫不掩饰的那点喜悦堵住话口,心里有些无奈。但是他恰巧也知道,彭晴最初就是对自己见色起意了。
“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彭晴强迫他看着自己,另外一手拉住他的手,虽然语气和顺,动作却不容他后退。
“你问我吧。”余安闭上眼睛,带着就义赴死般的决绝,全神贯注地等着彭晴的声声质问。
可是等来的却是柔软却冰冷的唇瓣,彭晴发间淡淡的花香,顺着她的动作,落入他的鼻端。他睁开眼睛,眼前人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却已经足矣让他心安。
可是她越好,他心下越难过,他并不值得这样的信赖。可是现在,他不想承认自己如此糟糕,他只想再度站在她的身边。他闭上眼睛,环抱住她单薄的背,好像最虔诚的信徒,尽情地感受他的信仰降临。
平复了呼吸,彭晴的脸有些发烫,余安为她披上了薄毯,彭晴不语,只是低着头拉着他不让他离去。
“晴儿,你听好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的。”两人相拥,在她耳畔低语。
她的美人计也还是有点用。
晚膳间,余安将自己过往和盘托出。
白虎名为孙思远,他名下有一十四名养子,七男七女,个个都是从小挑选的练武奇才。余安,也是孙郴,正是他领养的第十四个养子,因在郴庄领养,取名孙郴。
他们在白虎的教导下,日夜苦练,武艺大成后,于大齐末年频频外出执行各类暗杀任务。
只短短三年,余安便以孙郴之名,斩断无数男女老少之命,他的行踪遍布大齐全境,素有青面阎罗之名。
可是在令人闻风丧胆的面具之下,是对自己这种行径恶心无比,每一次行动都先自伤的十四岁孩童。
即使经历了地狱的淬炼,孙郴也没能完美的执行任务。他收刀之时,幻听幼稚孩童的哀嚎,无辜大人的惨叫,闻到的都是腥臭哀嚎的气味,耳畔都是徐怀静的嘲讽和孙思远的责骂。
“阿七,你又要惩罚自己了。”徐怀静比他大了一岁,她被父母以三两银子卖入堂中,她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还了他们一人一刀。
她仿佛不知道疲惫,永远用一副空洞的眼神,一张冷漠如蛇蝎的虚颜,看着孙郴,执行着孙思远交给她的任务,以及替孙郴善后。
起初孙郴任务失败,每一次会遭到孙思远的严厉责罚。
一百零八道酷刑,刺骨、剜肉、扒皮……他只经受了最基本的十道,就已经将舌头咬出血来,稚嫩的声音流泪求饶道下次决计不会失败。
“还好你说得早,不然这一百零八道刑罚下来,想说也说不及了。”孙思远和徐怀静一样,永远都是微微笑着,仿佛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收敛去那点虚假可怖的笑容。
孙郴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悲哀。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死去,一直在黑暗的堂中苟延残喘。
执行的任务越多,他身上自己所划的刀痕也便越多,似乎这样,他就能减轻肩上重担。
多次看到孙郴出任务之前自伤后,徐怀静从冷漠到饶有兴致,最后每次都很期待他这次划多少次,划到哪里了,例行一问便是她最大的关心。
再后来孙郴认识了玄武堂,发现原来同在四堂,也有不同的人生。
听玄武堂的人说,他们执行的是探案线索,会挥刀清除阻挡之人,手段也非常凌厉,但是他们既没有肃清全族的任务,也不会因为任务失败被鞭笞刀割。孙郴才了然,在旁人眼中都是一丘之貉的四堂,原来也有风格差异。
大齐破城之年,孙思远将他和徐怀静带离大齐,直往突厥边境,他第一次知道,孙思远竟然是突厥人。后来,他找到了四堂残存的个别力量,他想知道,在破国之后,他们是否都有了自己不一样的人生。
他看到钱楚乐,确实已经在江湖如鱼得水,凭借一身武艺,在江湖占据着自己的一番天地。
他悄然离去,心想着自己或许也能有那么一天。
果然,一年后,孙思远和徐怀静都失踪了。整整三个月,他把突厥全境翻遍了,他们两人也杳无音信。
他立即离开了突厥,回到狼胥关,假借贺氏之名,长期租用此处住宅。自己留一个空房间,其余交由贺氏打理,出租借用,均不干涉。对外,大家只知道这个是贺氏之院,贺氏又在长安经营丝绸转售,因此探查起来,需要较多时日周旋信息,一旦有什么不妥,已经足够孙郴反应过来了。
钱楚乐说既然开始新生,就换个名字,问他想要什么名字,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余安。”
问到为什么是这两个字时,他没有回答,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对残生安宁的渴望。即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暴戾帝王手下的犬马,会有多害怕杀人。
在钱楚乐的经营下,他拿到了余安的假身份。
随后便是仿佛行尸走肉般的走债。原本他以为,自己走江湖,或许就能逃离曾经的噩梦,可是他发现,走债的生活,比起四堂的冷酷,更有一种暗箭潜伏。
面前人和蔼一笑,背后刀倏忽而至,许诺如泡影,瞬间土崩瓦解,他在多年的走债之中,意识到,原来唯有武力,才是最简单的道理。
好在,他保存了最后一丝良心,救下了因自己而伤的彭森,也因此遇到了彭晴。
他明白了,前面十九余载的苟活,就是为了等候如今的光明。
只需要一秒,他就沉沦在朝阳的温暖之中,再也不愿远离。
可是好像被诅咒了一样,但凡他的人生,出现一点转机,考验就会从天而降。
婚礼前夕,他看到徐怀静留下的竹叶飞刀,还有白虎在他房中留下的药瓶,他就知道,噩梦,再度缠上他了。
万念俱灰之下,他决定留信出走,可是几度墨晕纸张,他也说不出不回来的决定。最后他哄骗自己一定能回得来,即使他心里清楚,孙思远不死,自己永远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说到这里,他牙关紧闭,神情悲愤,双拳紧握到全身有些颤抖。
彭晴泪水夺眶而出,握住他双手,两人对视流泪,久久不能言。
“对不起,晴儿,我太软弱了。”他抱着彭晴,他心里知道自己多么可耻,企图从彭晴的身上取得一点对抗现实的力量。
如今白虎回来,却并不十分信任自己,他们消失了多年,究竟去干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只觉得白虎的眼神一日比一日诡异,徐怀静也日益疯魔。
“那爹娘呢?”彭晴声音颤抖着问到了彼此最害怕的地方。
余安回答,听闻了彭晴要来找自己的消息,害怕孙思远拿他们要挟,因此他早回去将父母转移到了别处,又营造了贼人闯入的痕迹,希望孙思远来查的时候,只觉得彭家遭了难。
“如今他们在何处?”彭晴再问,急切而期待。
余安看着她的眼神,摇摇头没有告知她,却很坚定地说:“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晴儿,等我们安全之后,我们把爹娘接回来。我只跟你保证,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彭晴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心里悬着许久的石头总算放下了。他既然知道保护爹娘,自然也明白如果他们有任何闪失,也断送了他和彭晴的可能。
这是他最不能看到的事情,因此转移彭大成和方敏的计划,从他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在酝酿了。
至于彭晴兄妹,依照孙思远的性格,必定会亲自来激怒他们,这是他惯用的刺激手段。
虐杀。
余安的身形微颤,彭森、彭晴,任何人都不能有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