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漫长,梦也不停。伴随着裴青回忆中的说话,那像他父亲的哀怨影子和那男孩的影子都愁苦消隐,徒留他无奈地憎恨地继续看,看自己母亲被遗下,一切尚未结束。
她目光黯淡,面色变作蜡黄,但不管她变成如何枯槁单薄模样,也还如那个真正的母亲般,对裴青异常疼爱,哪怕伤心也都记得将他抱紧,揽入怀中。
从前她是多么快活,说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她的孩子和那个男人处处相似,她实在庆幸,但后来她却只说裴青啊,你是好孩子,你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青青,你不要变成你爸爸那样,好不好?”
为了令她开心,裴青也都对她点头,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应允承诺,可结果呢?
裴青是知道的,不管在她面前演得如何好,她自那日之后都没有真的舒心半点,永远为那前事憔悴哭泣。
一开始还背对着裴青,后来当着裴青的面都会突然地流泪,她看裴青的眼神永是怜爱,但其实她也很残忍。
就像此时,她突然地就在裴青面前啜泣,她无声无息地张开了嘴,逼着裴青要自记忆中掏出她话语。
“要是我没有逼你爸爸就好了,对不起,对不起。”
裴青知道,这道歉言不由心。
虽然是自己的母亲,虽然自己也深爱着她,但当她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向裴青提起这桩糟心事,裴青都觉她糊涂,要尽全力才能掩藏起对她的嫌弃。
裴青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蠢人才会这样真心实意地自欺,而这蠢人又想跟自己讨得什么答案来治愈自己?
「难道她是想要我说,这不怪你,只能怪那个混账男人,他骗你和他结婚,他骗你和他生下了我,他其实不值得原谅,他根本死有余辜咎由自取吗?」
「或者她是想要我说,的确怪你,你是他的妻子,你是我的母亲,你竟不肯继续装聋作哑,都因你不肯原谅放任他,所以他才会有惨淡结局,你才落得今日这样伤心啊?」
真无聊,其实没一种答案可让死人瞑目,其实每一种答案都会让活人伤心,反正不管哪个答案都好,根本不必说出口,偶尔地暗中想起,都会让裴青感到实在无聊。
说得多么好听,什么又当真是为了我呢?裴青想,明明她是想怪我,就像她总怪她自己。
不可能说出这些话令她更伤心,于是裴青要装着笨嘴拙舌,对母亲的问题扮为难木讷,原谅她宁可守住活人拼命失望,也不愿对着那死人死心。
这是错的啊,但裴青从未失去理智,去嘲笑她错得太离谱。
她这么蠢,我这么坏,可我却不能学那个男人,也将她彻底抛弃,裴青只能假装善良,学着欺骗她也自欺。
其实裴青知道,不该将自己的母亲记恨,也不该责备她不幸。但就像裴青总得要离开她远一些距离,才能自生活里找到正确的呼吸,就像那些裴青不是故意做错,但已经错了的一切事情,它们就永远都幽暗且真实地存在于裴青心底。
有一些错误,是裴青不曾早点告诉面前的女人说,我看到爸爸在偷偷亲别人,还信了他说的“你妈妈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会改的”。
还有一些错误,则是裴青也没能早点告诉她,别信男人的说话吧,就明明白白告诉她说那个男人他一定会再骗你。
承诺一生一世且再不犯错的谎话,当然很动听。那做母亲的要心聋要目盲,做儿子的又怎么可以道破,那男人的眼神像是在说他竟被自己的儿子出卖,他其实极不甘心?
当然,裴青没所谓那个男人深深地误解自己,因为这些错误会出现,或许一开始的确是源于他裴青。
裴青就不该出生的,裴青又不是什么真正爱情的纪念品,也不曾请求他们生出自己来。
如此一来,裴青也就不会成为他们负累,就不会有可怜的女人堪破真相时举起了刀又放下,就不会令她哭着哀求那男人跟别的男人分开,说“就当是为了孩子”。
女人啊,怎么会傻得再信骗过自己的男人?男人啊,怎么会贱得要骗爱自己的女人一次又一次?裴青多么想恳求他们,请所有人去一旁吧,请他们冷静地自行解决问题。
但裴青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没有合适机会,也没有相当的勇气,他身边这些个亲密的旁人其实糊涂又固执,他们不很在意裴青,他们最在意的还是他们自己。
也是至此,裴青才明白了那所谓自私的好处,却不知在所谓的父母眼里,在他们那心中,所谓『裴青』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他合理地怀疑,在那对男女看来,甚至在那第三人,第四人,未知多少个牵涉其中的局外人看来,他裴青其实不是裴青。
叫做裴青的人更像是伪装成幸福的不幸,甚至不过是个借口,本身无关紧要,但需要常常被他们挂在嘴边提起。
多讽刺,是那所谓的父母生下了裴青,也是所谓的父母,让裴青明白这世间的不体面与不美好,为他们的言传身教而染上重复犯错的恶习。
同那个男人一样,如那个女人一般,裴青现在已经长大,违背他们心愿成为无药可救的愚蠢大人一名,也已去伤害别的男或女。
现在的裴青,已不打算去询问虚幻的影子究竟更喜欢哪一种答案,但见她脉脉望住另一个自己,仿佛想开口让他继续乖下去,便觉很窒息。
「这都是我的报应,越想要对另一个人认真,越想要得到好东西,事情就注定越荒唐的发生,就越得不可善终的感情。」
裴青想,不管是无心亦或故意,错的永远是错,而再放任她那温柔言语倾轧,我当真会死。
于是,他逼迫自己直面这世间上最爱他的女人的影子。
在平日中,在现实里,裴青想方设法和她表演孝顺相亲,编造许许多多谎言令她安心,绝不会也不敢与她放肆半句。
即便在这梦中,他也同样说出不出任何不孝不肖的真心话,来强调自己心内其实早有恨意。
“妈,我要走了。”
在这没有声音,无从传递心意的梦境里,裴青张开嘴,而那像他母亲的影子虽然听不到什么,也竟得知他想说的。
她哀怨又迷惘地,先是抬起头望裴青一眼,好似责备,然后消失了踪影。
就这样,那做父亲的,还有这做母亲的,都消散眼前,裴青哀愁又庆幸地望向孤立无援的自己,却见他跟父母般同样是不安地将脸转了过来。
不知不觉间,他竟已长大,他成为了自己,当然他更年轻一些,他看裴青的模样也都伤心。
而在他的身后,尚有另一名高大的,突然出现的黑影。
「唉,是方鸿啊。」
今夜一再地提起他,于是当他真的现身梦中,裴青也不觉稀奇。
好久不见了,无论裴青如何试图将他藏匿,如何避免去想起,他总要出现,他总爱出现,不肯被遗忘。
也不知道是他不肯被忘,还是裴青自己不肯忘,裴青不能明白,为什么如这般置身黑夜中,自己却总能将他看清。
算了吧,哪怕闭上眼睛,裴青也能想象出他的模样与神情,比父母更生动,如同他待裴青亦比所谓父母更亲密。
真是可怜,另一个自己被方鸿笼罩于温馨阴影之下,张开了笑口,看起来像是很感动,唯有裴青知道,他是快要代替自己来求饶。
那个方鸿有无穷的顽心,还有无尽的耐性来与裴青争斗,给裴青那数不清的好处同甜言蜜语,令裴青变作无良温驯。
反反复复地,裴青早已想不起自己和他说过多少次了,说方鸿我求求你,就当我求求你好不好,你放过我吧,他都不肯。
从前说得太多,裴青已经放弃再说,反正这怪梦至此,他喉咙干渴,不能呼吸。
这梦里只有方鸿游刃有余,也只有方鸿肯抱住裴青并从颈侧亲吻裴青,还说裴青最想听的话给裴青听。
“我爱你。”
“不要走好不好。”
“我是真的爱你啊。”
这些话,裴青听得是明明白白,就像方鸿从前在自己耳边似的说个不停。
裴青想,你别求我,你就是个疯子,你还是个神经病。
裴青又想,不如你干脆就杀了我好了,反正你说的,死也要跟我一起。
但方鸿不肯。他总是不肯,所以在今日这梦里,他的呼吸也缠绕在裴青脖颈,他吻裴青吻得轻了又重,试图留下许多痕迹。
没完没了,无力阻止,裴青真不愿再看自己如何落得惨败,又是如何不堪一击。
记忆中方鸿可爱的虎牙已经变作某种獠牙,由得方鸿再吻下去或许会刺穿自己身上每一寸薄薄的皮肉,裴青想,我要睁开眼睛。
伴随这想法,他当真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