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裴青从不曾提起过叫做方鸿的家伙,连余豆果也没说过,朱向明看着裴青在自己面前露出委屈表情,有些傻眼。
甚至还有些嫉妒,因为现在的裴青,整个人都仿佛置身于回忆中的他处,令朱向明怀疑着他与叫方鸿的人之间有各样渊源。
然而这不是着急追问求解的好时机,心道不知方鸿是谁也不要紧,至少现在不要紧,朱向明还是更关心眼前的一切。
反正裴青是喝多了,他就认真地转脸假装查看四周,然后才对裴青劝道:“这么晚了,没有人看我们的,方鸿也不在这呢,不信你自己看?”
这语气温柔坚定,显得很有说服力,裴青听了,便也学朱向明一样望了望周围,然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但很快地,他又眯起眼睛,用力咬住嘴唇,将朱向明细看,越看就越疑惑,还问朱向明:“你是谁啊?”
别说那什么方鸿了,朱向明都不知裴青这是被夏宪灌了多少,更不知道裴青这是什么离奇的醉法,只能无奈地以两手拍他的脸,稍微地用上一些力气:“裴青?你醒醒?你别吓我好不好?”
这一次,裴青听着朱向明的话,把目光再聚在他面上,将他望了一遍,再再望一遍。
反反复复地,裴青验看过之后,总算是将朱向明认了出来:“哇,原来是朱老师啊,你好你好。”
傻笑归傻笑,但裴青好歹叫对了人,朱向明的一颗心暂且放下:“嗯,是我。”又将自己的手递给他,道:“走吧,我们先回去?下雨了。”
确实有雨滴敲在脸上,裴青仍是扮天真笑,点点头握住朱向明那手跟他归家,不管雨水像眼泪一样顺面颊落下。
就这样,在回朱向明家的路上,直至到朱向明的家中,裴青都一直很乖,也一句话都不再说。
不发疯不闹腾,朱向明叫他去上厕所他就去上厕所,叫他刷牙他就刷牙,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不仅严格按照朱向明的话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如今朱向明跟他说“坐着吧”,他也就安静坐沙发上不动。
让裴青自己去洗个澡可能会更舒服些,但朱向明实在担心他并没清醒,在浴室里摔跤受伤或者发生其他意外。
朱向明琢磨琢磨,最后去拧了一条毛巾过来,给裴青随便擦擦脸啊手啊:“裴青啊,你乖乖的,今天先睡觉好不好?”
裴青那脑子还浑浑噩噩的,却也是真听进了他的话,还笑着抬起脸给他擦:“嗯。”
可爱的,可怜的,好像很信任自己,仿佛可由得自己宰割般,全不像是白日间那个因不安紧张就一拳挥向自己的裴青,朱向明看着看着,所有动作都逐渐停摆。
裴青没有不安紧张,但自己很不安,很紧张,朱向明就看着裴青端坐于身前,看他那脸在自己投下的阴影内仰起,看他咬成红红的嘴微微张开来。
刚才随手关掉了客厅的大灯,如今只剩沙发旁一盏落地灯在散播暧昧昏黄的光,但朱向明发现,它已足够照亮裴青的所有迷糊与美丽。
真好看,但也真糟糕,裴青搞得朱向明的脑子变作一团浆糊,像童话中的笨狗望住美味的一餐。
无人禁止他动,也无人鼓励他动,朱向明只能自己与自己较劲,凭意志动摇拉扯。
这太难了啊,他费力地咽了咽口水,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乱想。
如果裴青是被人丢下的就好了,饶是朱向明都要邪恶地想,如果裴青是被自己悄悄捡来的,如果裴青从今往后都只归自己一个所有,就可以他偷偷藏起。
人面对喜欢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意志居然是如此薄弱的东西,朱向明责备自己不对不好,恨某些无赖无耻想法肆无忌惮,鼓动着他生出不合理的期望。
盼着亲裴青一亲,也盼着让裴青乱七八糟,甚至盼着裴青可因自己而委屈哭出声音,朱向明知道这些想法有点可怕,而自己跟它们一样是可怕。
明知是错,但这些错误的渴望非常吸引,此时朱向明的一双手隔着柔软毛巾捧住了裴青的脸,无法再动作,亦不甘心。
时间都好像暂停了一小会,然后他就见裴青也望着自己,也抬起手贴住他的手,然后先发出傻傻笑的说话声。
“朱老师……朱老师,朱老师?”
听裴青这么欢快地唤他,理智才紧急地赶回脑子里,朱向明忙地想要把手松开,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掩饰太平,但裴青竟是不肯放,仍给他手握紧。
与其说裴青这会是醉酒,倒不如说裴青这是反常,朱向明不愿将他惊动,只好由得他握住手,并自他面前蹲下身去:“裴青啊,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裴青不答这问题,却小心翼翼又突兀地道:“没关系的呀,我们都没事了已经。”
今夜的裴青总有突然说起的怪话,朱向明对此费解不已,便问他:“什么没事?”
怎么说呢?裴青竭力驱使自己迟钝的大脑转悠,叮嘱劝慰朱向明道:“有些人、有些人他,不管好坏,都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又不是他。”
话说得言之凿凿,而且态度是又恳切又悲悯的,令朱向明都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便轻声问裴青:“你说什么?”
裴青听见,面上浮现出犹豫神色,朱向明看了出来,却也先哄他继续说:“没关系的,你说呗?”
好吧,感知到朱向明那份独有真诚,裴青想想,最终小声地与他道:“就,我爸爸,还有你爸,我们不理他们。”
不好的预感这下变成了真的不好,朱向明听得愣住,手不自觉地便从他手中挣脱,然后窘迫地放开来。
要说什么好呢?什么都说不上来的朱向明沉默凝望裴青,为他人那光鲜勾起又才放下不久的自卑情怯,也再度地挤满身体里。
这客厅安静得过头,虽然朱向明不知自己的表情如何,但看得见裴青的表情逐渐变得无措,以及手指垂下蜷起那不安。
无奈但也严肃地,他把手中的毛巾丢开,问裴青:“宪儿跟你说什么了吗?”
裴青愣愣地,仿佛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说什么,惊讶反问:“哇,你怎么知道啊?”
得,看他说完还捂嘴心虚的傻样,朱向明想,他这是真的醉得要命。
然而裴青醉是醉的,也能感知朱向明流露出不快乐心思,便又求道:“求求你嘛,你不要生气。”
这用得着求吗?看他可怜兮兮地呆坐在沙发上歪头看自己,朱向明又觉不忍心。
为人背后议论,当然不会舒服,但谁人不被别人议论呢?他还不至于为此就真生气。
夏宪是朋友,裴青……裴青如今也算是吧,哪怕这两个差劲的醉鬼趁兴说了些什么胡话或真话,朱向明也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刻薄或奚落自己,而且明日醒来后,可能早都记不起。
好人当惯了,难说自己这会是个什么样具体的情绪,朱向明只对裴青道:“我没生气。”
裴青点头,但模样是不太信,又再问:“你生气了吗?”
朱向明道:“没有啊。”
裴青道:“哎哟,你生气了啊。”
像个聒噪的小鸟一样,也像个笨蛋,朱向明耐着性子笑:“真的没有。”
裴青不再问了,可那脸上表情还是不信,让朱向明想起自己都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同样是不怎么相信漂亮话,为避免他人担心才在脸上装着信,虽不知裴青明日是否还会记得自己说的,但朱向明想想,还是先冷静地缓缓说给他听,反正之后他应该也不会记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真的没有生气。”
“就像你说的,我爸不要我我也长这么大了,以后等他老了没人养我也不要他,没关系。”
“不过,我也想跟你说清楚啊裴青,下次你直接问我,别去问别人了行不行?”
一个普通人长成大人也总归会得一些好处,譬如能凭自己养活自己,譬如锻炼出从容的勇气,于是今日朱向明说话总可以微笑,再不让任何愤怒委屈盘踞心里。
当真不关心那个男人今日如何,无谓那个男人他朝如何,对他是否过得很坏,为他是否得到报应,朱向明全都不在意。
同样的,朱向明也不曾善良心软到经已原谅了他,只是觉得这些那些,回头看时不过是人生中一小部分极为平常之不幸。
它和其他的不幸一齐,让朱向明变成这世间最平庸的一类大人,对“父亲”这角色从惦记着恨到无感。
还有就是,它和其他的不幸一样,世人早都看惯,于是朱向明亦看淡,今日语气都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