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现场之后三人很快就投入工作状态,没再闲聊。
施也先在客厅绕了一圈,之后就去了另一间卧室。
上一次来的时候,重点都放在了客厅和主卧上,次卧只是粗略看过,施也怕遗漏了什么,于是这次的重点就放在了次卧里。
次卧有一张单人床,床旁放着书桌,剩下就是放置杂物的柜子。
这套房两个卧室的门正好相对,施也在次卧,郎月慈则进了主卧,站在主卧的窗边。张尚翔走到中间,停顿片刻,还是走向了郎月慈。
“郎哥,你要是还不舒服就回车上吧,我在这儿陪着施教授也是一样的。”张尚翔说着把矿泉水送到郎月慈手中。
郎月慈接过水,轻轻摇头:“没事。都说了我也要偷师的。”
“我从车上拿了个小凳子上来,就放在门口了,你要累了就去坐。”
“好。谢谢。”郎月慈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鸣笛声。
“小区里鸣笛,这什么素质啊!”张尚翔吐槽道。
郎月慈顺着窗口看下去,说:“老小区都这样。占了固定车位还不留电话,车主肯定生气。看着吧,一会儿还得骂起来。”
张尚翔:“占人车位的不理亏吗?”
郎月慈说:“这种老小区在设计之初根本没规划车位,现在挤出这些地方肯定不够所有人用的,狼多肉少的时候,能抢下肉的,钱和关系哪个都少不了。有车位等于有关系,再加上自己是被占车位的,肯定横。再看那个抢了车位的,车上出入证写着什么?”
张尚翔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什么……办事处?反光,看不太清。”
郎月慈:“奔驰S级,车上摆着某某办事处的出入证。这也是个有关系还不差钱的,在外边儿大概是狐假虎威不守规矩惯了。这车主也是个不好惹的。”
张尚翔仍是不解:“它什么办事处也不能占人车位啊?这不怕举报到单位吗?”
“车主绝对不是那个办事处的人。”郎月慈拍着张尚翔的肩膀说道,“你下了班穿警服吗?假设现在市局不是电子出入证,还是这种纸质的,你敢把出入证放车上招摇过市吗?”
“那肯定不敢啊!咱们有纪律的。”
“真在里面的,是真不敢张扬。越是这种张牙舞爪的,就越不是在系统内的。车上那出入证不是真的出入时候用的,是炫耀的资本,是告诉别人,他有资格出入那地方。”郎月慈指了指窗外,“狐假虎威的外来龙,碰上个混不吝的地头蛇,你猜谁赢?”
果然,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了争吵声。
张尚翔向郎月慈竖了个大拇指:“郎哥牛啊!不过我真看不出来谁能赢。”
“平常的话……说不准。”郎月慈看向张尚翔,“但是我知道今天他们谁都赢不了。”
“为什么?”
“因为你穿着警服呢。”
“我?我下去管吵架?”
“再仔细看看。”郎月慈指向楼下,“那个车位的车主开的什么车?那车位上有什么?”
“电车,好像还是纯电的。”
“他那款车有哨兵模式。后面那充电桩看见了吗?上面有监控摄像头。去吧。”
“哨兵……监控……我懂了!诶不行啊单人不出警……”张尚翔迈出的脚顿了顿,又说,“我这就联系派出所!”
张尚翔跑出去的同时,施也也已经站在了次卧的门口,他看向郎月慈,说:“不仅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也学到了。”
“学到了什么?电车有哨兵模式?还是猜谁打架能赢?”
“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就是在进行行为分析,从特定行为中推断动机以及人格特质。我们也叫心理侧写,用来分析动机,缩小嫌疑人范围,并预测可能存在的下一步行动。”施也说道,“就像我刚才在车上说的,即便没有犯罪心理学的理论和定义,办案人员也仍然能够通过经验总结出来。这是个非常好的例子,我回去可以把它整理出来当做案例讲给学生们吗?”
“很荣幸能成为施教授课堂上的正面案例。”郎月慈靠在窗台上,“那么,成为案例,有没有什么好处给我?”
“你想要什么好处?请你吃饭?”
郎月慈略一停顿便说了出来:“告诉我你在找什么。”
施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他走到郎月慈的身边,回答说:“没想着瞒你。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站得住吗?”
“……”郎月慈轻轻呼出一口气,一直挺着的背也终于松了下来。
施也把手伸到郎月慈面前:“我想找的东西没找到,目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走吧,扶你下楼,咱们回车上说。”
郎月慈没有迈步,也没去扶着施也递过来的手。他双手撑在膝上,弯着腰缓了大概五分钟,接着又完全蹲了下去。施也见状也跟着蹲下,映入眼帘的就是郎月慈惨白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你这是……”
郎月慈摆了摆手,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整个人蜷缩起来。
“别这样窝着,不舒服更要透气了。”
话音刚落,郎月慈就晃了一下,施也连忙张开双臂撑住了他。
“我扶你起来。”施也稳稳托住郎月慈,撑着他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帮他坐到了门口的小凳子上。
就这样歇了十分钟,郎月慈终于抬起头来,他缓缓起身,呼出几口浊气,之后才站直了身子,说道:“还行,能自己走下去。”
施也一直站在他对面,此时郎月慈的脸仍旧是惨白的。即便是知道他还在强撑,施也也没有拆穿,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下楼时候我走你前面,你要真晕了就摔我身上,好歹能给你个缓冲。”
郎月慈迈开脚步,说:“倒也没那么严重。而且你太金贵了,我可不敢拿你当肉垫。这要是给你压坏了,我真赔不起。”
“我可不比你金贵什么。还能开玩笑,看来还没难受到坚持不住的地步。”施也这样说着,但还是在下楼的时候走在了郎月慈身前。
上车后郎月慈的脸色比刚才又缓和了些,施也看向他,问道:“低血糖?贫血?还是心脏不舒服?”
“虚。”郎月慈靠在头枕上,轻声道,“前几年受伤之后一直没太养好,一累就容易这样。说不上哪难受,就是没力气。”
“伤得很重?”
“差点儿死了。”郎月慈道,“我在医院住了小半年。”
“那是够严重的。”施也说,“队里不给你安排太繁重的工作,不让你跟案子,也是怕你累着?”
“算是吧。所以韦亦悦对我有意见也是有原因的。”
施也有些无语:“我又不是张尚翔,不用在我面前给韦亦悦找理由。”
郎月慈微微侧头看向施也,道:“省厅办公室主任是韦亦悦的亲叔叔。翔子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个单纯干净的孩子,他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没关系没背景没人脉。他一个一腔正义热血,立誓要当好警察的年轻人,又是刚从学校出来,就别让他卷进这种关系里了。而且韦亦悦今年底差不多就要调去省厅了,以后没那么多交集。就算有,到时候翔子也成熟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面对。”
施也摇头:“一腔正义热血要当好警察和身边有个关系户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张尚翔确实还很年轻,但他毕竟已经正式参与工作了,这本就是他该面对的事情。韦亦悦走后再来新人,难道就不可能还是个关系户吗?你能护他到什么时候?”
“能护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然后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施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郎月慈,“不是低血糖也吃吧,甜的能促进大脑分泌多巴胺。从你桌上拿的,物归原主。”
“谢了。”郎月慈接过,撕开包装,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我交代完了,该你了。”
施也看向郎月慈,认真地说道:“以前有一个案子,嫌疑人流窜四省十三城,无差别杀人,作案共计17起,案件跨度长达十年。在第17个案子案发之后,全国各地再没有上报同类型案件,嫌疑人就此消失,至今没有归案。这个案子正式名为‘九零三案’,但坊间包括内部很多人都以‘万字案’代称。你听说过吗?”
“有耳闻。但没仔细了解过。”郎月慈此时状态不好,以至于他在回答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施也想要说什么,他坐直了身体,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案子是万字案?”
“不一定。这也是我在找的东西。”施也说,“那个案子之所以被称为万字案,是因为每一个案发现场都出现过佛教的万字符,同时现场还会有一个造型很独特的挂坠。今天早上我在看物证照片时看到了死者脖子上的挂坠,跟以前万字案遗留在现场的挂坠形状一样,但刚才我在现场找了,没看到有万字符。”
郎月慈道:“那个挂坠我记得,长得是挺奇特的。”
施也接着说:“以往万字案现场发现的挂坠,专家说是藏传佛教的一种法器,名叫金刚橛。我今天来现场,一是想看看有没有万字符,二也是想排除一下万字案的可能。如果死者是有信仰的,这个有可能就是巧合。”
“没有。”郎月慈摇头,“死者家里没有任何与信仰相关的东西,别说藏传佛教了,连门神和福字都不贴。如果死者身上戴的那个是金刚橛,那确实有可能指向万字案。你上报了吗?”
施也道:“旧案重提是很严肃的事,是否并案也是需要慎重考虑的。目前只有一个金刚橛,这还远远不够。不过我今早发现之后就给领导打了电话,明天我得回去当面向更大的领导汇报,之后具体怎么做得听领导的,所以我暂时还没有跟其他人说。”
郎月慈喝了口水,说:“那其实你也不该跟我说的。”
“如果真的是相关案件,肯定也不会瞒着你们。我只是不想那么早就给大家都加上压力,万一不是,反倒容易成了误导。”
“你倒不怕误导我。”郎月慈低声说道。
因为这本就是清零计划中的一个案件,而你本来就是要参与清零计划的。施也心想。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所以他换了说辞:“你比他们都理智。”
郎月慈表情有些愕然:“你这话我可不敢接。”
施也笑了下,说:“逗你的。其实是因为你之前根本没怎么参与这个案子,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就算是确认了并案,你也不会承受那么大压力。”
郎月慈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反正已经告诉你了,你要真怪我那我就接受。不过不管你打算怎么应对,这会儿你的身体状况大概都不允许。”施也说道,“你脸色还是不好,我不打扰你了,你歇会儿吧。”
“嗯。”郎月慈又靠回到头枕上,缓缓闭了眼,没过多久,他又轻声道,“你不用下车,外面凉。”
已经开了春,这会儿又是中午,在外面站会儿也冷不到哪里去。而且施也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冻着。但即便这样,郎月慈还是无意识,又或者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是他已经成为本能的礼貌和周到。
施也看向郎月慈,用眼神描摹着他的五官,也在用思绪勾画着他的心理。
此时看上去有些虚弱的郎月慈,心里反倒是平静的。他没有任何外化的躯体征兆,他只是疲惫,或许这疲惫与他的情绪有关,但此刻,不是短暂出现的强关联。因为施也清楚,那天会议室里无法控制的手抖和压抑的颤抖的呼吸才是短暂的强关联——或者,换个词——发作。
对于郎月慈,施也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但此刻,他反倒希望自己的判断不对。
郎月慈的欲言又止,试探着发出的求救信号,那些因为无法弥补过去遗憾而不自觉投射到现在的感情和行为,全都被施也完整地捕捉到。
郎月慈是个敏感的人,创伤之后这三年,他放不下过去,惧怕开始新的生活,用主动或被动的方式,在自苦中度过。他把自己困在了三年前,困在了晨西村。
强大的意志力让郎月慈没有倒下,甚至还能冲破感情的漩涡挣扎着求生。但越是这样,他就越痛苦。因为理智在压抑着感情,他甚至无法彻底完成“崩溃”这个行为。修补于他已经没有意义,可他此刻无法完全“打碎”,又何谈“重塑”?
如果郎月慈没有任何求救的欲望,已经达到自洽,施也自然也不会多做什么,回去跟洪刚直接报告,说郎月慈状态不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