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已是七日之后,桂阳郡百姓已妥善安置。桂阳前郡守安时春撞柱而亡已不能问罪,所吞钱财系数上交朝廷,妻儿牵涉于此被贬为庶民;韩念归铲除奸佞有功,受陛下之令封为桂阳郡守;赵登深因办事不利,轻信他人,罚俸半年并受朝廷严厉科考。
来回半月之久,马车走到城下时贺彧竟觉有些陌生,平日里不见城内如此热闹,热闹得像是过了火。不同于马车内诡异的安静,外头出奇得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胭脂水粉那甜腻的香味愈发腻人。
“长生,这两天是何日子?莫非这些日子不在长安有些节气没赶上不成?”
长生在一侧驱着马慢悠悠地走,随即开口,“前几日正是乞巧节啊,公子忘了?”
怪不得这街上的人都是成对的,“一时忘了。”原来是七月七,是个对贺彧来说不用上心的日子,更别说早已错过。
见贺彧满脸惆怅,长生开口安慰他,“没关系的公子,在不久就是中秋了,那不是更热闹吗。”
贺彧无奈,长生这又是想哪去了。不过这倒是想起来了,去年那个时候他还在个偏僻处的酒楼里大谈谢行瑾的八卦,没想到不过一年这人竟成了他的朝夕相处。
想到这贺彧扭头看了谢行瑾一眼,谢行瑾察觉到视线朝他看过来等他下文,见贺彧唇角浅笑轻轻摇头,谢行瑾便垂下头继续翻书。
对于他们二人来说这样刚好,不用觉得窘迫,不用没话找话。算不上熟稔当然也算不上陌生,氛围确实恰如其分的安然。
“王爷,记得去年中秋我还在酒馆里打听过你……”贺彧想说,想看看谢行瑾会是何种反应。
谢行瑾合书放在一旁,认真地望进对面人眸底,“为何不叫我的名字?”
“啊?”贺彧一愣,后话也消了音。
“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的名字,若你不嫌弃可以叫我的字,在我这里不用尊什么礼法,一个称谓而已,叫王爷倒显得有些生分了。”
贺彧还是愣,嘴张了张但不知要说什么,只憋出来一声好。
贺彧不敢明说他的确有意与谢行瑾划开距离,称呼的转变自荆州时便有了苗头,名字里包含的感情太复杂,时日久了便会烙下。他本以为谢行瑾不会在意,原来还是介意的……对吗?
谢行瑾轻快地点了点头,接过贺彧的话问道:“打听我什么?”
本来贺彧只想试探,但谢行瑾面上的好奇不似作假,“闲话而已……如何收你的人夺你的权,让你不敢在朝堂上翻弄起半点风浪。”
谢行瑾倒是笑了,笑意里带着自嘲,“这哪是闲话,明明是实话。”
“不在意吗?”
“放在以前可能会在意,但事已成定局,在意的不在意的便都不在意了。何况他们说得对,如今的确乐得清闲。”
也对,从六岁就开始遭受别人的非议和白眼。无人会怀疑圣意,无人会听他辩解,一路被迁回西北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为了逃命苟活,自小便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若是在意了去解释,世人信不得罪臣之子的解释,一一算作狡辩;若是不在意不解释,又坐实了谋反确有此事。
有何可在意的呢?不过世人嘴里的谈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至于真相——谁在意?
贺彧思绪飘远,直到长生一声公子把他拉回来。
“公子,到了……”
“……好。”
身侧人不知何时走的,只留下了个很浅的凹陷,贺彧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谢行瑾走时好像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但是太轻了,轻到他以为是错觉。
“王爷先一步去宫中复命了,王爷没跟公子说吗?”
“……说了。”贺彧看着远处暗暗叹气,希望谢行瑾别把他方才的出神认为是不屑于听才好,“我回书房整理公务,有事便来找我,”又添了一句,“小事自己做主。”
小书房周遭不闻人声,只有四周的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安时春已除,韩念归也凭此立功封为郡守;赵登深虽未伤及根本但短期内翻不出什么风浪;元疏尘在谢行瑾面前吃了瘪,虽对正事无益但陈燎这一行去荆州巡山一圈,元疏尘应当无甚进展……现下唯一没有说上话的只有怀王!
但怀王一直久居内宅,无大事不露面,见一面都难何况与他说上几句话……
深宫之内疑心皆重,且不说他手中探查到的消息能有几分真,若真是搭上了这条线难保李奉嵩说的是否是实情!
最后一笔落下,贺彧吹干墨迹收到一旁,准备明日上朝将此行公干详细说与李奉泊,也便于试探李奉泊如今对他的态度,韩念归一事李奉泊不可能不多想,若是就此发难他还得想个法子应对。
外患不知何时到,内忧倒是也不少。不知这里头混了多少“别有用心”之人,扰得他在府内同谢行瑾说话二人似做贼一般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听了去。
真是受够了!
门外几声轻叩,贺彧眉头轻蹙,他这书房离内院尚远,平日里除了长生昌乐不会有人来,况且这敲门声不似那二人的力度,更不似偶尔来的知回。
门外人见里头那人并未答话便又轻叩几声,力道放得很轻,生怕惊怒了里头。
贺彧抬手放在立在案前的匕首,“何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彧仿佛听见门外那人重重呼出一口气,接着是兰秀低低的声音,“王妃,王爷托奴婢来送的吃食,告诫奴婢莫要耽误了时辰,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戒备心起,这是整哪一出,“进来。”
兰秀垂头进来便没看贺彧一眼,一放下便转身欲走。
“等等,王爷回来了?”
兰秀顿住身形,“方才回来的,只是现下又匆匆走了。”
贺彧看着兰秀端来的慢慢一碗时兴的瓜果,甚至有些价比黄金,若是别的王府里有这些也就罢了,放在平王府里可真是不多见。
只是今日兰秀这丫头着实奇怪,平日里没见有多怯他,怎么今日连头都不敢抬,“你很怕我?”
兰秀很快地点点头,末了又摇摇头,“没……王妃不吓人……”
那就是怕谢行瑾喽……
“我还以为我长得吓人呢!既然不怕就同我聊聊如何?”
兰秀没了方才的战战兢兢,却是直接跪下了,“不敢,王妃只管问便是,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贺彧无奈,“站起来说话。”
“先前与你一同来王府里做事的一共几人?分别负责府内何事?”
“回王妃,一共十九人,其中有十人不得进内院,干的多是洒扫招待;剩下九人中有两人负责贴身侍候王爷和王妃……剩下的奴婢就不清楚了。”
“两人?怎么从未见过?”从他第一次来平王府时谢行瑾身边只有知回一人,并未见其他。
“……奴婢不清楚,但奴婢猜着多半是被王爷遣去何处了吧……”
贺彧看着端来那吃食出神,葡萄颗颗晶莹,剥好的荔枝嫩生生地缀在碗边,总之样数不少,可见那人是用了心的……上次送来的看样子并不是小厨房准备的。
不进内院倒是无法对他二人下手,但掌握他们二人动向应有把握。面前这兰秀看脸色不似在扯谎,若是想要知晓是否早就串通一气一查便知,只是贺彧还是不懂那晚兰秀为何那么看他。
“那再问你,今岁四月十九那夜你送本王妃回寝屋,为何时不时便用眼神瞟我?”
站着没一会的兰秀闻言又扑通跪地,绞着手磕磕巴巴道:“王妃息怒,奴婢出身低微打小没见过像王妃生得那般好看的人,但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
贺彧想开口打断,但见兰秀还没说完便由她继续,“再加上奴婢还小时身边父辈人都爱喝酒,谁醉没醉奴婢看两眼便知,奴婢见王妃没醉便要回去以为王妃厌极了这婚事,所以才……”兰秀连连摆手朝贺彧道歉,“奴婢不是有意的,也怪奴婢没什么教养冲撞了王妃,第一次办事便闯了大祸,但奴婢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兰秀抬头看向贺彧,又很快垂下头,贺彧这才看见那本清秀的脸早就爬满了泪痕。
贺彧无奈,却不知怎么开口,想到那夜谢行瑾在门口那句话自己听了都抖了抖,何况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轻笑出声,用自认为温和的语气道:“想不到你还会看这个,那你猜得不错!我并无要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知晓缘由,另外,你初到王府很多事情并不熟悉,小差错难免,日后改了就好。”
“所以王妃真的……?”兰秀吸了吸鼻子,擦去泪痕也一并抹了怯意。
贺彧耸肩,末了轻轻点头,“当然厌极了,毕竟我也是个男子。”
“王妃,其实王爷……”兰秀看着贺彧笑了笑,“王爷挺好的。”
“他那么凶,你还帮他说话?”
兰秀哑然,不知自己是否又说错了话……
小姑娘容易多想,贺彧便不再开玩笑,“你说的也没错。我这里也无事了,你先下去罢……”
“多谢王妃!”兰秀甫一出门便忍不住笑,蹦跳着出了小院。
天色擦黑,贺彧招呼上长生二人出了府。
也是时候把身后跟着的那帮杂碎清了!
一行三人出了府便朝着一个方向走,一路上人越来越少,左右商铺也顺着无人问津,缕缕凉风吹得瘆人,巷口尽头却立着一个大牌坊——得道酒馆。虽然偏僻但里头的吵嚷却因此清晰可闻。
贺彧抬脚进去,眼神一黯瞥过身后,随即捏了个纨绔模样混入人群,挨不上知书达理半点!
捡了个干净桌子,贺彧还是蹙起眉头啧了声,抬脚踹翻了凳子,倒地的闷响惊得人纷纷侧目朝他看来,原先哄闹的前厅霎时一声不闻,“这桌子这么脏让小爷我怎么坐!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哎呦哎呦,这位公子!”来人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贺彧,从头看到脚在从脚看到头,看了几圈才换上一副谄媚,“狗子,你就是这么伺候这位贵客的!?”
那名叫“狗子”小二从后头弓着腰小跑着到了贺彧跟前,贺彧自然也没放过他的一脸谄媚,不过比起掌柜的还多了鄙夷。
那掌柜搓搓手露出一嘴的黄牙,满脸堆笑地看着贺彧,“这位爷想喝点什么?”
“呵呵,”贺彧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若不知我看这酒馆就别要了,小爷我给你砸了如何!?”
跟着搭腔的便是一众“对啊”,“掌柜的会不会做生意啊!”
长生跟贺彧换了个眼神便知晓,“愣着干嘛!好酒好菜的先上啊!我到看看你这酒喝了能不能升仙!先来上三坛!”
昌乐挤进二人中间小声道:“公子,喝不完啊……”
“啧,你就喝就行。”
长生一脚踩在凳子上,端的是一副地痞流氓样,“公子,等会如何行动?”
贺彧嘴唇微动,轻轻说了四个字,“见机行事。”
酒菜上得极快,一开坛那酒香就飘满了整个前厅,不少人斜眼看向贺彧再与同桌人窃窃私语一阵,终是有人抵不住酒香来向贺彧讨要一杯,“一看公子便是富贵之人,怎么来这么一个破落酒馆?”
贺彧眯起眸子笑得随意,“自然是入夜后还有事要办。”
说到此那那男人眼都亮了,亮着猥琐的精光,“是去醉心轩还是归棠楼啊?”
“自然是去归棠楼听曲儿啊,你把小爷我想成何种人了?”
“……”
见那人不答,贺彧便自顾自说道,“虽说家里那位着实木讷了点,不懂情调,但小爷我可不是那种人!”
那人一听便没了兴致,朝着贺彧抬了抬被子便转过身对着桌上人摇摇头,说着什么“不行啊”的恶心话。
酒喝了不少,身子泛起一股热意,既然喝了酒那就是常有的事,便没去管。
只是酒馆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人却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满满一杯酒下肚。
贺彧到底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却做得出乎意料的顺手。故意在众人面前露脸,有意透露出夫妻关系不和,要去归棠楼沾花惹草……也得让那人看看他与谢行瑾并没明面上那般亲密,纵使他是平王又怎样,还不是管不住王妃另找新欢!
酒馆喧闹再起,长生看着面前一杯接一杯的贺彧,抬手按住,“公子,可以了,再喝就真醉了!”
贺彧拂开长生的手,含糊道:“不够,我得醉实了……”
另一头昌乐刚要开口便被贺彧噎了回去,“别抬他出来,他管不了本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