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座桥出了荷塘,周围便没那么多往来船只。方才应付脸笑得有些僵,贺彧揉了揉腮帮子垂头看小姑娘丢过来的两支莲花:一支含苞,一支开得正盛,莹莹水珠还挂在上头。
捧着两支进了船篷,船家告诉他明早到了渡口就坐不得船了,再往南一点雨说落就落,水也急,小船载不得人哩!
贺彧道了谢,枕着星河听着潺潺水声和虫鸣便睡了,打算明日落了地去找个物件把花插上。
刚下过一场雨,这暑气蒸得让人喘不过气。荆州城城门眼瞅着快到了,贺彧竟有些无措,有种大事当前如何能把事情做好的紧张。
“公子,还有半个时辰,”长生坐在车尾抬手指了指自己眼下,“这几天紧赶慢赶公子都没歇息好,都熬出病了。”
贺彧看不见,指腹在眼下轻扫过那一小截青黑,“无事,又不是没熬过。”
不知何时天边又压过一片黑云,隐去大盛的日光。闷雷隆隆,又酝酿着一场大雨滂沱。
越是近了就越不能露出疲态,事关几郡百姓他贺彧怎能喊累!?
城卫见了长生递去的符碟,早早开门放行。赵登深立在城门下等贺彧。
贺彧步下马车,赵登深一行人便朝贺彧拱手行礼,“见过贺大人,有失远迎。”
贺彧只想着正事,大手一挥说免了。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水顺着伞盖汇成一股流下来,似银线。
“雨势太大了,还请贺大人先去刺史府一叙,”赵登深领着贺彧进了府,有屋墙门扉的隔挡,雨声倒不那么刺耳。
贺彧甫一落痤,手边便添上一盏热茶,“本官也不多废话了,此次受灾的有几个郡?”赵登深似早有准备,拿过一早放在案上的文书递与贺彧,“只有桂阳郡,不过贺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在下早已已经安排妥当了。”那文书的确看不出差错,大到修坝疏通,钱款走向,小到员官安排,人员走动都一一登记在册,“大夏建成几代君王,桂阳郡竟会在今年出纰漏。赵刺史查出缘由了?”
“自然,乃是河道淤堵清理不及才遭了祸。”一问一答间,赵登深颇为得心应手。
“为何会清理不及?一到夏季雨季便跟着来,这河道应该更上心才是。”贺彧指尖在那账目上打着圈,举目凝视着赵登深似是要从他脸上找点破绽出来,“这册子写得虽细但却何事都仅仅一笔带过,还请赵刺史说说?”
这帐目全然不对!
大夏律例中百姓工时写得清清楚楚,再看这帐册上的多了一倍不止,就算是天气原因也是万万达不到!买来加固的木材石材价钱直逼长安大臣家宅所用的材料,但竟是用了如此好的材料还让大水冲了桂阳大半,这其中怎能让人不怀疑中间有鬼!
赵登深遮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喉头滚了滚开口,“贺大人方才来也看见了那些人正顶着大雨清淤泥,这工程量大,若事无巨细地写上去这、这、确实耽误时间呐!”赵登深无奈摊手,见贺彧便接着道:“实不相瞒,今年这雨确实比往年猛了不少……”
“啊……”贺彧闻言懂了似的深深点了点头,“的确,人靠一双手到底不敌老天爷变个脸的事。”
赵登深以为贺彧不会多问,便垂眸装作一副无辜模样,只是那双眸子里划过一瞬的狠戾和阴鸷。
赵登深做官没几年,更不论还是个从别处顶上来的,心思遮掩不彻底。
“这桂阳郡的郡守可在这?”郡出了毛病郡守可逃不了,怎么都得扒层皮再回去。
赵登深连忙点头,笑着答:“……这是自然,总要问清楚的。况且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免不了要被问责!”
“可否有劳赵刺史将人带过来?本官有几句话想问。”贺彧冷冷注视着赵登深,不放过他一丝神情。
“是,下官亲自去,还请贺大人稍等片刻。”话落赵登深便离开书房,转过拐角与身旁那人交换了个眼神,打了个幅度极小的手势,那人得了命令,眼神一凛深深点头便离开了。
不消片刻赵登深便带着桂阳郡守来了,看来这几日日子过得不算太好。
头发乱糟糟,几缕白发盖在脸前,青黑的胡茬乱草般张牙舞爪,面色蜡黄;衣衫潦草,尽管如此还不忘朝贺彧谄媚地笑,眼角挤出几道皱纹,看得人极为反感。
呵,赵登深也是个狠的……
“贺大人,这便是桂阳郡守安时春,安大人。”
那安时春本就是被人半拖半拉拽过来的,这见了贺彧森冷的眼神便没敢笑了,只能半趴半跪地伏在地上给贺彧行礼。
“桂阳郡守安时春见过贺尚书!下官一向为桂阳百姓尽心尽力,不敢放任如此纰漏啊!”
“既然如此那你便说说,可别让本官冤枉了你。”贺彧吹去杯中漂着的茶沫,只看了一眼便放下,接着起身缓步走到安时春面前把那账目打开摆到安时春眼前。
安时春哆哆嗦嗦地接过,抬头对上贺彧阴沉的眸子又慌忙避开,“这是桂阳郡此次疏浚、采买和安抚百姓的账目明细,绝对属实啊贺大人!事关我大夏百姓,下官怎敢造假!”
一口一个百姓贺彧听都听烦了,既然说得如此好听做的又是什么!?说了让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
懒得听废话,贺彧一声冷笑,震得安时春又抖了两抖,“呵呵,安大人倒是嘴硬得很。我来时可是看见了这材料与这价钱可不相符,安大人是被奸商骗了?为何不交代?若你交代出那奸商是谁,本官定会给你讨个公道,嗯?”贺彧低下身与安时春对上视线,那双冷然的眸子里安时春能看清自己正发抖的脸。
自打安时春被拖过来赵登深便站在一旁候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眼看着堂下的贺彧和安时春。
安时春颤着一双手,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嘴角抽动着,“贺大人,下官真是不敢伪造文书啊!这上头桩桩件件都有证可查!若不信……若不信……”安时春转而朝着赵登深膝行过去,恶狠狠地扯着赵登深衣袍想让他给他说上几句话,“赵大人可作证!赵大人你说是不是?!”
赵登深嫌恶心,抽了自己的衣袖往一侧退了几步,眸中划过狠戾警告安时春闭嘴,再抬头时换上笑意,“是,这账目下官是看过,但这里头的银两支出是写好后送到下官手中的,在下拿到的便是贺大人所见到的。”
“啊……”贺彧尾音拖得长,“赵大人的意思是,这钱款拨下去,采买的材料你并未检查过是吗?”
“这都是安大人一手操办的,他与我说过不必担心。”赵登深深行一礼,没说话,只是保持着笑意看着贺彧。
贺彧乐见这狗咬狗的场面,赵登深想找个替死鬼担罪,安时春也蠢得答应,但是看这情况赵登深可没想保他啊……
“安大人,赵大人说的合你意吗?你若是如实说了本官还能留你一条命在,若是真查出什么东西来……安大人还是如实交代吧。”贺彧语气淡淡,说的慢条斯理,但句句直戳安时春心窝子。
安时春见赵登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愤愤地盯着他。左右都是一死,安时春愤然站起身,颤着一双手用力抹了两把脸,把眼泪鼻涕汗统统抹净,举起一只手直指赵登深,“哈哈哈,赵登深,好啊……好!噗——”后头的话安时春没说,被一口血顶了下去,踉踉跄跄地走到赵登深面前,一口血正好喷在赵登深脸侧。
“哈哈哈哈,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说完安时春便直奔着堂前的柱子而去,“咚——”一声,血顺着柱子流下,死透了。
赵登深深感不安,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住心口,每一次心跳如重锤般狠狠砸下。他努力忽略脸上沾染的血,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死在面前的安时春,藏在袖下的手指不住一刻地搓着,手掌早已被汗水濡湿。周围的一切细小声音在他耳中都犹如雷鸣炸响,眼神飘忽,落不到实处,不敢看倒地的安时春更不必说在一旁带着清浅笑意的贺彧。
贺彧在一旁看着这荒唐的局面,眸中的狠厉一闪而过,看向赵登深时还是一日平常的平静。想不到他还是太高估了赵登深,都是棋子做什么自视清高?
算了算时辰,贺彧懒得在这看赵登深演戏。给长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大戏可以端上来了。
丛府外涌进来一队人,约莫十人,两人各抬一个木箱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先前那阵雨已经停了,日头正盛地挂在当头。昌乐带头一一打开,入眼的便是晃眼的金光,箱子里整齐地摆着金锭银锭,可见这绝不是短短一年吞污的。
昌乐怀里还有一个小匣子,只不过那匣子倒朴素,任谁看了都与这满院的金银格格不入,也不甚在意。
“公子,这是安时春库房里查办出的贪污钱款,金银共二十二万两银子,”昌乐把小匣子递给贺彧,“还有这个。”
贺彧掂量着匣子,很轻,里头不像有银子。掰开锁扣便能看清只是轻飘的纸,贺彧见此便猜到应该是地契之类的,“除去安时春住的,另有宅子三座,铺子七间……”抛开宅子不说,光这铺子远超大夏规章,“他这宅子都是从何人手里购得的?”
“都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一一查过去了,情况属实。”
“好。”贺彧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登深,本想靠着宅子这条线看能不能趁机处理了赵登深,现下看来他还有几分手段,“赵大人可看好了,本官并未冤枉安大人。赵大人看看这些钱款应如何处置啊?”
赵登深脸上的血迹不知何时擦掉了,只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贺大人言重,此事本就是下官管理不周,如今怎敢擅自行动,若不是贺大人此次前来揪出来这奸佞小人,桂阳郡十几万百姓不知还要处在水深火热中多久……钱款全凭贺大人处置。”
贺彧勾唇轻笑,把匣子放在一众金锭中,“既然赵刺史如此说,必定是原路返回,充公便是。”
“来人……”赵登深死死攥着手,指甲嵌进皮肉里,抓心的疼,“帮帮贺大人。”
赵登深借口处理安时春之事先行一步,另外脸上的血痕也是十分失礼。
待赵登深一走,贺彧呼出一口浊气,他何尝不紧张,没有演戏的天分却还要在这看戏演戏,“比我想的还要快,这一路很顺利吗?”
昌乐点点头,眼里没有方才的凝重,笑道:“多亏了韩大人,若不是他还要花上不少时间。”
“桂阳现在怎么样?”
“该修缮的地方都在进行,百姓也找了个好地方安置了,等到这一阵雨季过了就有新的住处可去了……”昌乐一一把记下的说给贺彧听,也好让贺彧放宽心。
“嗯……江夏这里不久待,去准备准备,明日去桂阳。”有个小厮带着贺彧去了谒舍,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也来得及。
“咳咳,”几日奔波再加上没怎么歇息,一旦稍微空闲下来病气又有些泛上来,“长生。”
“公子有何吩咐?”
“路上那小姑娘赠我那两支莲花呢,拿过来……”这一天没见,本来路上晃晃荡荡连花也跟着他奔波,简单找了个花瓶插着。
“在这,公子,给。”长生怀里抱着那个大花瓶,扭着身子放在案上,“公子快歇息罢,若是在熬出毛病来只怕回去又要灌药。”
“去去去,不盼我点好!”
生命如此脆弱,曾经玉立的莲如今花瓣枯黄卷曲,一碰便散落。莲茎也变得柔软,支撑不起那朵孤傲,残存在中间的莲蓬萎缩成丁点大,里头是未能长成的莲子。
贺彧掩唇又咳了一阵,见长生没走还在门口盯着他,“你就当没看见,谢行瑾不在这便没人灌我汤药,回去也不能告状!”
长生无奈,他左右不了贺彧,“是……”
次日贺彧告知赵登深他要先行一步去桂阳,先不与赵登深同路,在桂阳等候赵登深。昌乐牵来马车,贺彧没放过他压不住上翘的嘴角,不解地问他为何如此高兴?
“公子,有人与我们同路,顺带捎上他呗?”虽是询问贺彧意见,但贺彧听这意思他倒是答应了,只是知会他一声罢了。
“何人?公务出行不可带外人,” 贺彧想着是不是赶巧碰上韩念归了,倒是可以一并去桂阳,“韩大人?”若是韩念归的话确实算不上外人。
昌乐摇头,支支吾吾道:“不算外人……”算内人?“韩大人还在桂阳没跟过来。”
贺彧被昌乐憋得郁闷,干脆掀帘子自己看,“我倒要看看是谁躲在马车上半晌不露个面,真当自己身份显——”赫不成?后头的话被贺彧扼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生生卡在嗓子眼。
马车里的人的确身份显赫,也确实如昌乐所说是熟人,更算不上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