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军校本质上是一座预备役军营,军衔决定话语权,战地资历则是最硬的背景。
像哈斯汀这样的现役陆军少尉,实战经验丰富,又有出生入死的荣耀,与其说是军校生,还不如说是半个教官,所以,他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同窗——
一群温室养护、未经风雨的嫩苗罢了。
而那些前来镀金的世家子弟,纵然校外前呼后拥,摆出一副少爷做派,到了校内,在军规和军衔的双重压制之下,见了平民出身的少尉,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礼让三分。
唯独曼宁不吃这一套。
因为他也同样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同窗,包括哈斯汀。
这个全校唯一的Omega少年,给哈斯汀留下了极为恶劣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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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一群二十几岁的成年Alpha当中混进来一个16岁的未成年Omega,本身就已经够荒谬的了。其次,这个Omega清瘦单薄,却常常流露出与体格不匹配的嚣张。
一种无辜而不自知的嚣张。
比方说,曼宁三天两头在战术模拟课上公开否定哈斯汀的策略,偏偏又不爱给依据。哈斯汀当然不服气,追问为什么,曼宁就眨一眨那双澄净的蓝灰色眼眸,答案敷衍到离谱:
“因为实战不可行。”
实战。
一个刀尖舔血八年的Alpha现役,被一个嫩生生的Omega预备役指教“实战”,关键还说得一脸笃定,哈斯汀连呕血的心都有了。
他向曼宁索要替代战术,曼宁给了——同样简短到离谱,同样无凭无据。他不依不饶,要求曼宁结合战场状况,一步步详实分析,起码向大家阐明决策的由来,而不是凭空扔出一截无根之木。曼宁摇摇头,坦荡地说:
“我不知道,但我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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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气的是,曼宁确实是对的。
而且,总是对的。
他像一个傲慢且懒散的优等生,永远只写答案,不写过程,令哈斯汀深以为恨,却怎么都抓不到错处。甚至,题目越复杂,条件越严苛,战场环境越趋近真实,曼宁的答案就越正确。
举例来说,如果试卷上只有一间U型房屋的简易图示,那么,曼宁的答案就泯然众人。
如果这间U型房屋具体到了一处三段楼梯间、位置在仓库二楼、双人并肩宽度、砖木结构、转角开一扇窄窗、低纬度、冬季、清晨六点、上行方向移动、末端有一扇虚掩的铁门,那么,曼宁的答案会立刻变得精彩纷呈。
再比如,当试卷上只印了一行“清扫S型突破区”,曼宁就也只答寥寥数行,寡淡无趣。
而当这块S型突破区具体到了一条东西向的曲折河溪、两岸密林高耸、左岸是截断的陡坡、右岸是碎石浅滩、中央有倒塌的巨大枯树、水流湍急、最深处没过头顶、入夜、新月、水温十度……曼宁会为每一个潜在登陆点都写一套单独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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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合逻辑。
哈斯汀拿着曼宁的试卷,反复确认上面的字迹和署名,纳闷得直挠头。
并不是说这样的人现实中不存在,相反,八年军旅生涯,他其实见过不少:从未接受专业的理论训练,军事术语匮乏,不具备学院派思维,只有长年累月的大量实战历练,以至于经验先行,可以跳过分析,仅凭直觉就给出正确的判断。
那应该是他的战友,边境地带土生土长的本地老兵们,而不该是一个白白净净、满身书卷气、久居联邦心脏、远离硝烟的16岁Omega。
试卷上描述的战场环境,他怀疑曼宁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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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其他Alpha也总在私下谈论曼宁,他们得出的结论是:
曼宁拥有罕见的原始直觉。
意思是,曼宁对空间和时间的把控之所以惊人地敏锐,是因为他觉醒了一种人类早已退化的原始环境感知力,单靠想象就能建立强大的临场感,连战术都可以逆向推导:先靠直觉获得答案,再反推依据。
他不是懒得写过程,而是真的不知道。
Alpha们对此既惊叹,又惋惜——惊叹世上居然有这样契合将帅之材的天赋,惋惜它不巧落在了一个Omega身上。但凡曼宁是个Beta,前途必定璀璨不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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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汀坦承,面对曼宁,他其实一直处在嫉妒和庆幸的矛盾心态之中:嫉妒曼宁的天赋,庆幸自己的性别。
不过总体上还是庆幸多一些。
因为Omega的生理劣势实在太大了。
十六岁是一道分水岭,Omega的发育方向开始和Alpha背道而驰,一方走下坡,一方走上坡,脑力天赋并不足以弥补日益拉开的体能差距。论综合成绩,曼宁固然名列前茅,但哈斯汀始终压了他一头,稳居第一。
笔杆代替不了枪杆,卷面也代替不了战场。较之天赋,还是体格与经验更胜一筹。
哈斯汀自认赢得光明磊落。
这种胜者的优越感一路维持到了毕业前最后一个月,然而离校前夕,哈斯汀遭遇了一发他此生难忘的迎头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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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联邦军校毕业考核月,第十考核日,项目:
双人微型战场清扫。
准毕业生们两两捉对,被随机送往一片200米见方、危机四伏的陌生区域,凭借一份简易地图灵活安排战术,完成由考核组下发的任务,并且活着回来。
盒子里五十块名牌,哈斯汀随手一抽,就抽中了曼宁的那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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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一辆军用越野驶抵了考场边缘。前后车门同时打开,哈斯汀和曼宁双双跃下。
栅栏、麦田、水塘。
果树、草垛、农机。
这是一片坐落在开阔原野上的小型农场,主要建筑一共三栋,分别是农舍小楼、牲畜棚和红砖筒仓,彼此距离极近。
他们的任务是找出区域内佩戴双鹰标识的人质,将其解救,并安全带回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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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场考核,哈斯汀能讲的不多,因为入场第六分钟他就死了。
死于一连串低级失误。
当时,他和曼宁正沿着牲畜棚外围移动,他开路,曼宁殿后。清扫视野在墙角轻轻一甩,撞上了草垛边潜伏的敌方,他本能地撤回了墙后——这是第一个错误。
低级,却并不致命。
但紧接着,他立即犯下了第二个低级、同时致命的错误:从原位置闪出射击。
敌方的子弹比他的快。
因为就在他闪回墙后的那一秒,敌方的枪口迅速追向了墙沿,红点封边,锁定他消失的高度,那正是下一秒他的脑袋会闪出来的位置。他需要完成一套射击动作,而敌方只需要完成一个:
扣动扳机。
砰!
粉末弹在护目镜上炸开,哈斯汀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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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降临得太突然,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战场从不讲理,它是由不可预测的流弹织成的一张网,充斥着混乱、失序和意外,永远有一万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偏离计划。你既可能英勇地死于正面激战,也可能倒霉地死于背后冷枪,更可能憋屈地死于一念之差。
一条命,一次机会,谁也不能重来。
报告可以回头慢慢写,“尸体”必须即刻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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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汀上尉说,那会儿,他对曼宁没报任何期望,以为考核就到此为止了,潦草地结束,拿一个丢人的史上最低分,回去躺平任嘲。
倒不是他轻贱曼宁的实力,而是因为,一个专门针对双人清扫而设计的考场,必然遍布需要分摊视野、交叉掩护的场合。失去了队友,一半视野空缺,曼宁的侧翼与后背将敞开给敌人,孤军深入无异于自杀。
而前方还有三栋未知建筑在等他。
牲畜棚:低矮的平顶木结构,少实墙,多栏板,不利于地面隐蔽,且阴暗、喧闹、异味浓重。
红砖筒仓:高耸直立,内部是一览无遗的巨大圆柱空膛,仅有一道盘旋而上的楼梯,无处藏身。一旦登梯,极易被上下包夹。
农舍小楼:三层带阁楼,地图上缺少内部标注,房间、走廊、地下室的布局一概云遮雾罩,是最复杂、也最有可能藏匿人质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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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潭虎穴,险象环生。
没了他,曼宁只怕连一分钟都撑不过去。
哈斯汀离场时,甚至还在麦田边等待了片刻,方便一会儿曼宁挂了可以结伴回去。但出乎意料的是,最终,曼宁用鬼魅一般的单兵战法,惊掉了哈斯汀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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