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里还是寂静无声。
只是气氛已悄然转变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窸窸窣窣的雨声敲在瓦片上,落在石板里,掩盖住了停尸房里剧烈的心跳声。
两个蒙面的人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比谁先动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春生才压着嗓音,低哑道:“你的呼吸声太重了。”
她一走近就听到了。
还有,“记得把你的脚印擦干净。”
外面下了雨,地面上湿漉漉的,鞋底难免会沾上水。
停尸房里虽然有之前那些官员仵作进来验尸时留下的脚印,但他们都是走门口进来的。
而眼前这位蒙面人同她一样,是翻窗进来的,于是从窗到李遏的台面前,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分外明显。
或许他是打算等要走的时候再处理,谁知突然来了个春生,他慌忙之下只好躲进了旁边的台面上,什么都来不及做。
不过春生留下来,本就是为了想看看他是谁。
蒙了面,就让他说两句话,这样她判断人身份的凭据也能多些。
所以她这会儿刻意这样说,意图激他多说两句话。
果然,听了她这两句话后,那人情绪不稳道:“你在戏弄我?”
春生看着那双熟悉的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声线。
果然啊。
符麟。
又是你。
这是什么难得的缘分?
好在符麟应当也是没什么时间做脸上的掩饰,只在脸上蒙了块面巾,所以她才能看见他那熟悉的眉眼。
春生自己是不怕被认出来的,她用鱼线吊了吊眼尾,稍稍改了改眼型。
那符麟与她有一段距离,她又逆着光,符麟是看不清她脸上的鱼线的。
这符麟身上也是谜团重重,要找那墨玉牌,又来看李遏尸身。
他,或者说他背后之人,应该也是与皇家关系密切之人。
就是不知是敌是友了。
春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不再留恋,也不管符麟是什么心情了,轻轻推开窗,这回是真的翻窗出去了。
只留符麟坐着,一脸的愤懑。
他跃下台面,看见一串脚印从窗台延伸过来。
显然,这就是他的脚印。
所以说那个人早就发现他了,还一直装作不知道!
甚至在要走时留下来戏弄他!
这算什么?!
前辈对小辈的教导吗?!
……
符麟是怎么想的春生已经不在意了。
她验完了尸,此行目的已达到,便不打算多留。
大理寺也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因为又开始下雨了,雨声窸窣,倒也掩盖了一部分春生的动静。
而下雨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到室外走动,就算走动,也有伞面遮挡,所以春生出大理寺出得十分顺利。
她回到她去验尸前订的客栈房间,先洗浴一番,换了已湿透的衣物,一切修整完后,才打了伞,往林府走。
下了雨的缘故,街上没什么人,各家商铺里也冷冷清清。
雨丝打在手上一阵阵凉意,寒风卷着枯叶,如残蝶一般落下。
春生打着伞,漫步在雨里。
从昨夜到现在,一切事都发生的太快了。
与方持的结识,又因为他莫名其妙被卷入李遏之案,还有她刚刚查验的,李遏中的毒。
是谁给李遏下的毒?
下毒之人想干什么?
方持到底是谁?
他究竟是不是敌人?
李遏之案与凤命预言有没有关系?
……
一串的问题在春生脑海中浮现,又被按下去。
慢慢来吧。
或许她还得去一趟李府。
李遏死在自家府内,李府中才是线索最多的。
不过李府如今已被围了,杨濯应当也不会让她们进去。
看来还是要干回老本行。
……
一路思索,到了林府。
林月华不在院里,问了柳芽,林月华这会被喻霜叫去了。
大约是心疼女儿被叫去了大理寺那种死气重的地方,所以关怀备至。
春生的房里也早已给她备好了洗浴去秽的柚子水,于是春生又沐浴了一遍。
洗完出来,林月华也正好回来。
见到她,林月华递给她一个银边白底云纹香囊。
“我娘给的,放了五香丸。”
五香丸也是清神去秽的东西。
林月华腰间已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春生默默接过,系在自己腰上。
然后就要开口。
林月华却先道:“你还没用午膳吧?我吩咐了厨房给你做了碗面,吃完再来找我。”
说完,不等春生开口,便利落地进了房。
这时,柳芽也正好提着食盒走了过来,躬身道:“春生小姐,面好了。”
春生确实还没吃饭,本来不觉得,被林月华这么一说,便感觉有点饿了。
于是回房吃面。
等吃完面再去找林月华,她倚在窗边小榻上,盖了一张薄毯,正在看一本医书。
案几上,摆着一碗桂花藕粉丸子。
已用了大半了。
春生一进房门,林月华便放下了医书,笑道:“你说的桂花香,居然是这桂花藕粉丸子,还挺好吃的。”
自然好吃。
不然她也不会特意打包了带回来,一进院就让柳芽拿去热了端上来。
春生到林月华对面坐下,林月华把医书放好,问道:“如何?”
“中毒身亡。”
春生道:“还得去李府看看。”
李遏有挣扎的痕迹,却无一仆从发现,或许李府内有内应,又或者,真凶就是李府之人。
林月华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沉思道:“李遏脾气暴躁,尤爱饮酒,近半年更甚,每日皆饮至酩酊大醉才归家。”
这是方才林文修和她说的,还说,近两年李遏还常召医师入府诊治,甚至还求过皇帝,借过太医。
说是食欲不振,心躁失眠,看了诸多大夫皆不见好。
那段时间,李遏眼下青黑,终日阴沉,仿佛一个炸药包,一点即炸。
皇帝大概也看不下去他这仿若男鬼般的模样,于是应允了。
太医看过后,李遏确实看着好了许多,最起码,眼下没那么青黑了。
虽然还是脾气暴躁,但好在看着不像男鬼了。
转折点发生在两年前,李遏的正妻杜梅双不知何缘由亡故了。
此后,李遏日夜饮酒,浑身酒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多重情的男子呢。
但只四个月后,李老夫人就为李遏选了续弦,孟家女孟亭。
此后,李遏更严重地饮酒,甚至通宵达旦,每每皆是李府仆从前来将烂醉如泥的李遏抬回府去。
就这样,居然还真的让他得了个痴情男的名声。
“从前饮酒尚有把持,后来却毫无顾忌,其中必有缘由。”
至于是为了悼念亡妻?
那李遏看着就不像痴情人。
林月华对此持怀疑意见。
林月华又道:“大约是他的心躁失眠并未治好,太医的方子只能缓解,他想通过喝醉的办法来达到安眠的效果。”
只是酒有瘾性,从前喝一壶就能醉,到后来必须要喝两壶,甚至三壶,或者更多才能做到。
于是在外人看来,便是他越发饮酒纵乐了。
确有道理。
春生道:“昨夜他并未喝醉。”
昨夜因与高展鸿争吵,败了兴致,李遏没喝醉,独自走回府了。
于是就死了。
看来真与酒有关。
林月华道:“倒像是引毒。”
平日里看不出来,一旦遇上了什么引子,便立刻就爆发出来。
若是这样,就要从两年前,或者更早开始查了。
毕竟前期可能还有潜伏的时候,李遏醉酒虽然是从两年前开始的,难免不是更早就中了毒。
春生赞同,道:“今晚我去李府探查。”
林月华撑着头,道:“要是能让杨濯允许我们一同查案就好了。”
这样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不过这想来也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她们有没有查案本领,她们与方持的关系就让她们无法参与此案查探中。
也就只能想想了。
林月华叹了一口气,转而对春生道:“那你今晚小心。”
春生点点头。
正事聊完,林月华想到一事,笑眯眯地对春生道:“你有没有发现,杨濯好像对你十分好奇。”
好奇心可是感情的开始!
春生想了想,坚定道:“没有。”
在她看来,她与杨濯都是正常交谈,除了案情相关,没聊什么其它的话题。
林月华笑道:“在去大理寺时,他就总想把话题扯到你身上了,还想打探你是哪儿来的。”
只是春生当时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怎么,竟没意识到。
“他可能已查过你的来历了,只是应该没查出什么要紧的信息。”
所以才会言语试探。
春生做的身份,是望云一家普通农户的女儿,双亲早亡,吃百家饭长大,略通人事后,便在一家酒楼帮工。
后来林月华去望云养病,挑选奴仆时偶然遇到春生,对她很是喜欢,于是便让春生陪伴林月华。
一直到现在。
看着就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只是运气好,竟得了林府小姐的青眼,从此地位才水涨船高。
这有什么问题吗?
一切都顺理成章。
林月华叹气:“春生,你不演戏的时候,真的不像一个双亲俱亡、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春生根本不知道,她这样冷淡的自信与她孤苦的身世之间能有多大的反差感。
倘若林月华不是认识她,在见到春生后,恐怕她也会忍不住想探究,春生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经历了什么,才长成这样冷静又自信的样子。
认识林月华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件寻常的、微不足道的事。
对她来说,林月华就只是她师姐。
她如今来帮的,不是什么林相之女,就只是她师姐而已。
春生眨了眨眼,沉默而顺从地看着林月华。
算了。
反正以春生的话少程度,足以劝退大部分想打探消息的人。
况且春生只是话少,又不是没脑子。
该说什么她自己心里有数。
林月华摆了摆手,道:“我真是多虑了。”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林月华倒是突然想起春生去过药市了,于是问了些药市相关的问题。
然后便放春生走了。
关于夜探,春生也算轻车熟路了。
先易了容,想了想,还是又备了一张面巾。
此次来怀安,她人皮面具备的不多。
一张扮作林月华的,日后或许还有用不好再改;一张夜探皇宫时用的,后来在临水行宫扮作奉菜婢侍时也是用的那张。
还有一张,是前段时日为喻霜做人皮面具时,材料有剩,她便为自己又做了一张,略显粗糙,只怕日后有情况紧急之时,权当备用。
这次她用的,仍是夜探皇宫时用的那张。
这些脸,春生是不打算让它们出现于人前的。
上次在皇宫,她也是没想到还有一位符麟,所以被他看了全脸。
这也就罢了,毕竟她也认出了符麟,也算互有把柄,符麟应当也不会乱说。
这次去李府,还是戴个面巾,也算多重防护。
又因下雨,换了套防水的夜行衣。
其它迷药暗器等工具,也一并装好。
等到天色已昏暗,春生去与林月华说了一声,便动身前往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