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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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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言语都变得那么苍白。

拓跋允今夜强撑的躯壳在这一瞬变得破碎,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合上,苦笑。

冯初执拗地张着弓,忍着本不该忍受的苦楚,箭矢的寒芒在空中微微发抖。

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我早该明白......”

他终于开了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好似在剜着火莲中那颗跳动着的良心,“早该明白......”

明白他是一个异类,明明可以学着所有鲜卑勋贵、武功世家,将一生放纵游猎、驰骋沙场,却非要学那些汉人典籍。

明白他的姓氏成了他的束缚,明白自己选错了君主,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明白那个能在风雪中相逢一笑泯恩仇、与他共谈曹子建的冯小娘子,归根结底她姓冯,君子如他般度人,却在野心中显得格外天真。

“你在犹疑什么呢?阿耆尼。”拓跋允至必死境地,竟然洋溢出真心而畅快的笑来:“你不是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么?何不放箭?”

“放箭啊!”

冯初没有说话,手腕亦发着抖,伤口渗出的血迹在腰腹上洇开一片。

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松开弓弦。

好似只有这样折磨自己,才能换得这颗良心半安。

“你不敢?你犹疑?还是你怕良心难安,本王的魂魄日日纠缠你不得安生?”

“你放心,阿耆尼。”拓跋允畅快大笑,“本王九泉之下,定好好亲自拜谒曹子建,绝不来纠缠你!”

咻——

强劲的破空声呼啸过平城的夜空,冯初愕然转向冷箭的方向,黄发翠眸的将军襟甲染血,手上正扣着张弓。

箭矢扎穿了他的心脏,拓跋允踉跄,恍惚地看着胸口没入的长箭,疼痛比箭矢晚了许多才到来,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数下。

倒地,再起不能。

漫天的星斗最后一次映入他的眼眸。

他的路,终于走到头了。

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大人恕属下先斩后奏之罪。”

慕容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沾血的衣袍带着杀气,有若凶神下凡。

张满的弓一点一点收敛,风吹起冯初裲裆的系带。

她确是心生愧怍。

拓跋允称得上一句真君子也,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善恶是非,曲直对错,在她迈步向高处的道路上,太过难辨。

以至于胸中的良心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唯有能者方可救世,她冯初,注定做不了君子。

“是、是我无断,卿何错之有!快快请起。”冯初掩下所有波涛汹涌,正色道。

慕容蓟抱拳,侍从自拓跋允怀中摸出调令羽林的兵符,交予她后,才再度上马。

二人并辔齐驱,慕容蓟忍不住悄声多说道:“大人,今夜之事凶险,下官没读过多少书,话糙了些──”

“草原上的狼崽子,狼王若镇不住它们,它们可就要咬狼王了!”

她话说的隐晦,也点醒了冯初。

虎贲与羽林鏖战西宫门前,冯初犯禁进宫,接下来更是要把矛头直指那万人之上之人。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掉脑袋诛九族的事情。

她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她若显现出半分犹豫,就会让底下人愈发心惊胆战是否跟对了人。

届时临阵倒戈,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

冯初咬牙,彻底摒弃掉心头那点恻隐之心,行了一礼,“多谢将军点拨!”

慕容蓟一愣,冯初的礼遇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大、大人言重了......”

“你拿了兵符,带一半人,赶紧去接手宫门,接管羽林是一回事,也防着听见风声的人想进宫摘果子。”

慕容蓟来时不是单枪匹马,还带着两百余名亲兵。

“剩下这半人,同我走!”

困兽是何模样?

焚香缭绕,烧心灼肺。

拓跋允迟迟未归,让拓跋弭心生焦躁,远处偶有金戈相撞之音,催得他想跃马而去,看看所谓‘谋反’,究竟是何缘由。

但一次次都被脑海中拓跋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给拦了下来。

殿外忽然涌起一阵骚动,拓跋弭蓦然心间一梗,闯出殿门外,竟然被周围执戟的羽林给拦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拓跋弭大骇,“这是要反了天了?!”

羽林无所动,缄默地直视前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宫灯下,身披大氅的冯初竟然叫一群虎贲簇拥着,站在殿前。

拓跋弭不可置信:“冯初?!你这是要做什么!”

“彭城王谋反,臣携虎贲,入宫勤王。”

冯初朗声,昏昏的火光中,她的表情不甚明晰。

“是彭城王谋反,还是你谋反!?”

拓跋弭在玉阶上怒斥,“慕容云为奸臣所害,冯跋自立为天王,你冯家当真是一脉相承!”

“太后有言让婢子代传:哀家不敢学王皇后,郡公亦不敢学王莽。然文成帝有亲民爱民之心,在位之时整饬朝纲,肃清吏治,哀家就当陛下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清丽的女音穿过长风来到殿前,披坚执锐的甲士簇拥着人,自东而来。

太后驾临。

怪不得......怪不得殿前虎贲羽林未能打起来。

拓跋弭觉着自己像是个伶人,所作所为都逃不过这女人的手心。

“你──”

拓跋弭怒从心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旁羽林郎腰间环首刀,一刀封喉。

“你到底想要什么?”拓跋弭剑指车辇中的冯芷君,“荣华富贵,冯家那一样缺了?太后尊崇,朕何时短过你?”

“你就非要做女君、做褚后?”

冯芷君手中盘着的白菩提子停了下来。

若非内外不宁,她是连临朝称制都犹觉不足的。

可惜这话,不能说给旁人听。

“陛下此言差矣。”冯芷君挑开珠帘,白玉色的手臂似神似妖,蛊惑中不知要将国度带向何方。

“褚后临朝,群臣奏事称陛下,看似风光,内里朝政却还是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

“王与马共天下......听着都笑人。”

“哀家,可不学她。”

拓跋弭呼吸一窒,他问不出‘为何你还不知足’之类的话了。

沾染了权力的人,有几个是会知足的呢?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就是冯芷君横亘在她与至高权柄上的一道墙。

“你没有心......”拓跋弭干巴巴地说道,“父皇待你这般好,你──”

“先帝知遇之恩,哀家感佩于心。”她这话说的真心,若不是他将她封为皇后,他英年早逝,她哪里能有今日。

珠帘终于缓缓拉开,久违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庞,露出颠倒众生的笑来,“所以,哀家立誓要在哀家手上,让大魏,国泰民安,物皋人熙!”

“陛下,夜深露重,早些回殿内安歇才是。”

野心勃勃的面孔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温婉,“还是......陛下今夜受惊,想让阿娘,给陛下哼些哄孩童的歌儿来,方能就寝?”

士可杀,不可辱!

拓跋弭瞳孔骤缩,“妖后!拿命来!”

半个殿内都是太后的眼线,如此‘弑君罔上’的手段,宫内的各个人精都选择了绥靖。

多荒唐。

“阿耆尼。”

面对着冲上前来的拓跋弭,冯芷君制止了再度张弓搭箭的冯初。

“弑君之名,怎能让你来背?”

宫殿的阴角中窜出一个内侍,拓跋弭不防,竟然叫他掀翻在地。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皇帝的仇人了......”

冯初听见姑母悠悠的叹息。

“你们几个,扶陛下入殿。”

堂堂一国之君,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扭送入殿。

冯初望着被七八个大汉抬入殿内,还在兀自挣扎的拓跋弭,虽不怜悯,却也生出许多怅然。

有些路上,注定带着血。

“阿耆尼,替哀家拟旨。”冯芷君显然不会有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彭城王谋反,任城王允率兵拒敌,不幸薨世。陛下身染重疾,暂由皇太女聿监国,太傅冯颂辅政。”

她的眼瞳带着威慑:“阿耆尼,可晓得这旨意,该如何写了?”

“诺。”

“这里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管了。”冯芷君摆摆手,“回安昌殿,向太女殿下道喜去吧。”

“诺!”

道喜......

宫道漫长,冯初心如擂鼓,竟是比今夜行谋逆之事时还跳得快些。

今夜她知晓她注定成不了同姑母一般的人物。

她有抱负,少野心,更做不到人人为她所用,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当拓跋弭被扛进殿里的那一刻起,冯初就知晓,冯芷君开始提防她了。

因此将她支开,去给拓跋聿道喜。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该如何面对拓跋聿?

抛开小殿下对她起的大逆不道的心思不谈,她待她也算一片赤忱真心。

她又该如何言明自己自除开与她相识的第一面后,所有的示好、善待,都带着目的与算计。

不纯粹之人却碰上了纯粹的心,在任何感情中都显得那么死罪难逃。

她的步伐越走越凌乱,在柏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安昌殿,没成想恰好撞上听闻风声匆忙起来的拓跋聿。

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庞越发显得灰败。

冯初大口大口地呼吸,鱼儿搁浅在岸上,最后挣扎求存。

“殿下,太后有──”

她才吐出几个字,眼前一黑,栽倒下地。

“阿耆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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