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不喜欢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他已经接受了规则,至此别无选择,只能暂时按剧本行动。
真是个非常不公平的游戏。黎耀又想到,梁韵亭会喜欢这样的游戏倒并不奇怪。
他的引诱直白,甚至不惮于暴露弱点。几乎让人怀疑那会不会仅仅是他给予的海市蜃楼。在积累足够的筹码和王牌才会这样。能够随时抽身的人才有资格纵容——至少梁韵亭自以为他可以做到。
梁韵亭对自己说谎的能力登峰造极。如果这是梁韵亭顺从妥协的前提,黎耀也乐见并加深梁韵亭对他们关系的误解。如同主人默许猫咪对于一家之主的错误认知。
所以黎耀还能忍受这愚蠢的杀戮表演。至少要弄明白梁韵亭是准备脱罪还是自首。但他的耐心不多了。
他握紧梁韵亭的手,好似几条湿滑的银鱼游进指缝。
黎耀与梁韵亭一前一后上楼。锈迹斑斑的铁制镂空楼梯发出衰老的呻吟。黎耀让梁韵亭在门槛外等待。
“在这别动。”他说。
大厅的灯光只足以隐约照出不知家具还是刑具的几何线条轮廓。
虽然概率极其微小,黎耀依然要考虑某种可能性:梁韵亭不是,至少不是本次案件的嫌疑犯。当然,另一种可能性是他更需要提防的。他知道如果能实现目的,梁韵亭不会顾虑对自己残忍。就像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他故意割伤手心。
梁韵亭听话地一动不动。黎耀来不及对此生疑,他沿着墙壁谨慎却并不缓慢地走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刺目的日光灯猝然亮起。
“黎耀!”梁韵亭喊得声嘶力竭。
黎耀一下子不知道要如何有效地安抚他,因为看不见梁韵亭的表情。在他目眩的瞬间,金属的密闭箱体迅速降落,像龟壳般盖住他。
“能听见我说话吗?”黎耀尝试与梁韵亭沟通,同时触摸箱体缝隙,试图找到关窍。虽然他清楚这大概率是徒劳无功的行为,但能帮他稳定情绪。
“可以!”
黎耀听见梁韵亭跑过来。
“先别急。”黎耀向上跳,手能摸到顶部。他发现有个巴掌大的圆形通风口。“等等‘那个人’要说什么。”
“该怎么办?”
梁韵亭的声音有些模糊,像颤抖的马赛克。
黎耀犹豫着是否此时就掀开底牌。无机质的声音适时从墙角的音响中发出,在空气中振动:“你好,梁韵亭。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要说的: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相信你对此已经迫不及待。”
“你有一份体面的履历,即使是兰港,你也是属于中上层社会的一分子。没有人知道,你十年来都在保守一个可耻的秘密。许多人知道向志豪的死因与你有关,但他们都以为你只是另一个无辜的、侥幸逃脱的受害者。他们不知道,害死真正无辜的、甚至称得上是你的‘恩人’的过程中,你的懦弱是重要的帮凶。”
“虽然你因此辗转反侧和自我折磨,然而,你不过是兰港最常见的虚伪又虚荣的街景之一。幸运的是,今天你有一个弥补的机会,来证明你已经有所改变。你的帮手警察先生被关在没有出口的笼子里,从现在开始,会有神经毒气从唯一的通风口释出,在一小时内就会致人死亡。即使带上了防毒面具,也会在一个半小时内因氧气不足窒息而死。”
“你要做的只是通过眼前的管道,到终点按下按钮解救他。顺便一提,你保留的向志豪遗物在这颗按钮同时连接的炉子中。在解放同伴的同时,它们会被销毁。”
炽亮的光线足够清晰展现出管道装置的样式。钢化玻璃连接成透明的半人高方型管道,人只能匍匐着进入,就像007擅长攀爬的政府大楼天花板上的狭窄通道。
与电影中不同的是,管道内侧是数不清的刀片和碎玻璃片,仔细看还有针头。
“是否可以放下包袱,抛弃过去?现在,做出你的选择。”
“梁韵亭,不要听他说的,先不要动!”黎耀看不到所谓的“管道”是什么,但从上一个装置推测,不可能是好解决的玩意。他用力拍打箱壁。即使理智上他知道此时需要保持安静、保存体力。
梁韵亭想象黎耀的表情,感到无法理解。他在焦急什么?他对他需要经过什么一无所知,而正在面临生命危险的是他。难道他还有什么绝地反击的奇招?他不知道……他可以杀了他么?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
“告诉我屋里有什么,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眼前出现亮斑,心脏开始不正常地泵动。黎耀明白那毒气的说法所言非虚。他又重复了一次询问。
梁韵亭沉默。
与其他学生不同,他不是老师从游戏中选拔的幸存者,他是一个缺失前置课程的特例。
这是属于他的游戏环节。按规则,他请Lucia帮他布置。Lucia是优秀的设计师,作品风格简洁、直白。梁韵亭信任她的水准,最终呈现的效果也是预料之中。
选择不可避免的切肤之痛、剥离过往和救人,还是让游戏就此终止、轻松地摆脱负担和维持现状?
梁韵亭脱下了黎耀的外套。
*
道路入口的直径勉强比一般成年女性的肩宽长一些。梁韵亭需要微微蜷起身体才能彻底钻进去。周全考虑是设计师的基本素养,不会留有任何肢体技巧的余地。
梁韵亭以为他会徘徊犹豫一阵儿,至少直到黎耀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他才能下定决心。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脱身机会。Lucia她们或许还不清楚黎耀调查的深度,她们以为这是属于梁韵亭的告别游戏,黎耀是恰巧合适的配角。唯有梁韵亭了解让黎耀活下去的危险所在,不仅仅是对于他。
但他什么也没想。在梁韵亭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时,他已经进退维谷。
直觉,第六感,一闪而过的冲动,whatever,任何梁韵亭不信任的有关潜意识的解释。
利器从四面八方割上皮肉,恍惚中类似不明物的噬咬。
梁韵亭想象自己在经过怪物的消化道,像勇者一样找寻打开宝盒的钥匙。他其实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浪漫派,更通俗的说法是中二病。有那么一两次,他在油画课与创意写作课上大放异彩。更多的时候,他的想象力用于抵抗外界的恶意。
“他们好几次打翻红墨水瓶在我的椅子上,有一次我没注意,不小心坐了上去,他们到处说我来了‘那个’,兴奋地像一群猴子。”
“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他们竟然觉得红墨水和经血是类似的东西,好笨啊!生理课不是一年级的必修吗?……你不觉得好笑吗?”他还不懂向志豪为什么表情严肃。
他被那几个孩子屡次捉弄得伤痕累累后,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比普通的恶作剧严重得多。他把他们看成不值一提的二维生物,对向志豪举例他们的种种愚蠢之处。
向志豪让他放清醒点。后来,他去研究意识的欺骗性如何在物理世界发生作用。
他有一段时间觉得向志豪很虚伪。向志豪与嚣张的富家子们的言语交涉,和他自欺欺人的忍让,梁韵亭怀疑哪一种反应更正确。如果结果都是变本加厉。
梁韵亭最开始对黎耀的描述也没错,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紧密。向志豪忙于参加比赛、筹备社团和升学,梁韵亭渐渐学会不打扰他。也许是什么信息刺激了大脑颞叶,或者是未来的去向已经尘埃落定,向志豪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见过梁韵亭了。向志豪去找他时恰好发现“他们”对梁韵亭的邀约,对他说:“你不要去。我快毕业了,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梁韵亭没有拒绝。
他存着点希望向志豪对他感同身受的报复心态,没有同说好一般提前回家,而是在校园安静后,躲在闲置的体操室外墙根,从防盗窗偷看。
无论向志豪真的能说服他们暂停几天对他的玩弄,还是向志豪也被一视同仁地教训。梁韵亭都没意见。
他不得其解的在于,接下来的结局是意外还是蝴蝶效应。
向志豪与他们发生口角——合理,向志豪与他们动了手——不同寻常,但也能理解。
向志豪手臂蹭到了裸露的螺丝钉,流了血。
“其实我有一个救他的机会,也或许不是一个。但我太害怕了。对不起,对不起。”
梁韵亭只能听见汗珠落到玻璃板的声音了。他以为黎耀应该晕过去了,开始放肆地自言自语。
再挪动两步,他就能够到按钮。
但就像那个时刻一样。梁韵亭僵立在原地,周身麻木,连眼珠也无法转动。
只在几个瞬间,年轻男孩之间的冲突打闹,变成了一场集体残杀。向志豪被掼在地上,四肢与脖颈被两人死死压住。
剩下的一个先是愣在一旁,而后也在叱骂声下加入。
不到十分钟,向志豪从剧烈挣扎到不再发出声音。出力最多的人咬上向志豪的手臂,顺着破口生生撕下一块肉。不知谁找到把刀子,开始切割肢解。
梁韵亭沉默地目睹这场暴行。哪怕他看见向志豪的手指在中途动了动,他也没有尖叫。
他失去了当晚后面的记忆。他被清早收垃圾的大叔叫醒,惶然撞开体操室的门,看到静默的器材与整洁的地面。梁韵亭谢绝大叔好意问候,回到教室平静地上完了一天课。
是重感冒还是肠胃炎,他记不太清了。休过一周病假复学后,他听见同学们都在讨论河边发现失踪者的尸体。
他与往常一样,是从不参与讨论的孤僻书呆。
梁韵亭顺从长辈意愿读了国际高中。他在参与父母的一场饭局中,听说了Fork与Cake的奇异现象。
“您听说没?最近出现了几起疯子当街发狂的事件,和基因变异有关系。”
“现在这社会真是混乱,好在李议员成功当选,也让我们安心不少啊。”
“祝贺!”“恭喜!”
……
从灌满硫酸的容器里取出无效的解药。看着水流淹没头顶却无能为力。在倒计时中亲眼见证胸腔爆炸。
梁韵亭回忆着他们的死法,找回了一点力气。他缓缓蹭动膝盖,抬起手。火焰覆盖了向志豪送给他的书、笔记本和毛绒摆件,照亮斑斑血痕,花瓣一般落满他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