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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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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下午,需要戴帽子而没有戴的日头。长恒山经历了一场浩荡的山火,重新生长,原本密集的森林稀疏许多。小径布满草藤,供虫豸栖息蛰伏。他们行过,惊起一爿蝴蝶,披散的发丝做了微风玩耍躲避的场地。无相学会走没多久就期待过类似的场景,和朋友钻进植物的怀抱,天昏地暗时再跑回家,扑到祖母怀中。他们在那棵吊过浚酉的榕树旁泊住,火咬去它一侧的树冠,现在发新芽,仍然伟岸。浚酉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发愿?见他点头,浚酉便去到树的身边,轻抚树身,等待无相发愿。

天空传来巨响,一架微缩飞机掠过,狂风忽起。无相闭合双眼,掐双手诀举过头顶,笔直地向前走七步,睁眼抬头,正正好离榕树不到三步的地方,且互为中心。双手侧滑半圆合到胸前,树叶簌簌。他用家族的语言问:你愿意做我愿的见证吗?簌簌声更绵,因此恭敬地跪拜,发愿的声音穿透长恒山。我起誓——植被疯狂生长,动物啼叫,生命的响动织成罗网,眨眼间将它们网在其中。

榕树重获树冠,向上拔起数米,树冠扩散遮天蔽日,麻雀衔草飞来筑巢。而后轰然开花,满树粉白,树枝伸向他,在他的发间留下完整的花朵。浚酉忽然笑出声,他茫然地站起身,不知原因地看这片森林的变化。原本要耗费多年才能修复的疮口已然痊愈,那些被砍倒的树桩上生出新枝,以极其快的速度长成十岁小树。

无相躲到浚酉身边,缩窄肩膀,脸颊埋进浚酉后背。他所知道的发愿是如果成功,树叶掉落,树木枯死再生,从来没有人说过会有此种景象。

“山山,你不能回三山了。”

“为什么?我要回去的,要死在三山才行呀。”

“长恒山要你了,你得死在这里了。”

浚酉把他拉到怀里,揽着他看它们,似乎能听见它们微笑庆祝的声音。他呆呆地捡起笑的种子,笑容在他口目中生根,发芽,蓬勃生长。真的吗?二哥。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像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浚酉蹭他的脸,猛地把他抱上左肩,让他能看得更高更远。没错,这座山喜欢你,想要承认你的生命价值。

幽深的森林中透进迤逦日光,粉尘飞舞摇动,叶片花朵反射出五彩的光波。此时此刻,他有灵肉合一的感受,和浚酉唱起歌来。

浚酉告诉无相,榕树是最容易做成树王的品种,因其独木成林的特性。它做了你的见证,所以现在它是长恒山的树王,树王的名字就是山的名字。无相摸着它叫它长恒,有回归童年,弥补遗憾的感受。

他落地后立即亲吻浚酉的脸颊,朗声讲谢谢二哥。浚酉无可适从地偏过脸,四岁以后就没人再亲过他,稍微脸红。他在老板身边时,所有人都当他是条狗,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觉得混乱。只有无相把他看作人,看作喜爱的二哥。看见无相会觉得没那么悲惨。

他们天黑后才回到城市,无相送他绒毛小狗,他掐着它的尾巴跟无相约定两个月后巫镇裕回来他就再来一趟,帮忙完成扭转命运的仪式。无相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箍他,讲:就算他不会死,你也别闷闷地挨打,跟他闹也不会怎么样。他推无相的脑袋回,你还是想想怎么跟他说眼睛,有的是给你的眼泪。

浚酉走了,消散在霓虹灯的光色。无相回到寂寞的生活,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无聊时给巫镇裕传简讯,或者到山上去跟动植物玩耍。他习惯这种寂寞,有时感到手脚关节疼痛,不以为然,趴在晾干的地板上玩两个娃娃,言语分饰两角。女主和男主角,把书里的台词和情节重现一遍。

他快把那些三俗小说看完,最后一本还剩十页,每本讲的故事大差不差,我爱上你了,我不承认或者我没发觉,就这样开始折磨对方,坏掉以后突然承认爱,尽力修好对方。真是莫名其妙,既然爱,那从一开始就应该珍惜对方啊?干吗等到坏掉以后才作出幡然醒悟,浪子回头的姿态。

如果他是女主,一开始就不会找“只对我好”的男人,本来就要选“对大家都好”的人才对呀。就像巫镇裕这种?他为这个联想打了个寒颤。除此以外就是性关系,亲嘴上床,折腾来折腾去。他从中领悟到的有两点,有结论亦有疑问:

一、性关系本质上是种代表着破坏与□□的活动,情感在其中充当着润滑、调节、改善的作用,使人感到不再与他人,与世界分离,而失去情感就意味着凶蛮真相的彻底曝露。

二、到底有什么迷人的部分使得所有人投身进去,而根本不管情感的真假?

他在电话里问巫镇裕,巫镇裕没有答案,支支吾吾地讲其实我也不知道,要经历过才会知道真相怎样。他没有追问,传短讯去问谭谢,谭谢同样说不知道。性是现代社会的秘境。

洱市完全进入秋天,满街都是脱落的树叶。人们从短袖改换成长袖,他找出巫镇裕的衣服来穿,不想去买,扯了些布回家,做了一半忽然生气甩到旁边不肯再继续做。脾气来得莫名,他自己都有点难以理解,甚至在巫镇裕回家前几天发了好几通脾气,巫镇裕被搞得极其焦虑,睡不好吃不好,担忧他是不是身体上不舒服,晚上非要跟无相挂着电话睡觉,因这个无相也发了脾气。

那天发完脾气,瘪着嘴跟巫镇裕道歉,还哭了一场。巫镇裕哄他说没关系,让他挂着电话睡觉。凌晨两点多,巫镇裕被无相的嗔唤声吵醒,混杂着踢被子的声音。巫镇裕叫他许久他才醒来,坐起身哭。巫镇裕急急地问他怎么了?不舒服马上去医院。是不是感冒?天气冷了。

无相没答,抠抓关节处,捏拳砸,不见缓解,抓着手机缩到床边直哭。巫镇裕听着他哭,简直想立刻飞回洱市,可他还没拍完,还有两场戏。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回家。他哄他,给他讲故事,讲一句要提十个问题,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闹到天光,无相才睡着。而他要去拍戏了,想了想给谭谢传简讯,拜托他如果在洱市去看一眼无相。同事叫他去片场,他应了声,有点着急,差点忘记带三角巾,出门了又跑回来拿。

恰好这两天里谭谢真的在洱市,收到简讯就从市中心过来,站在他们家门口捶门,一边叫无相的大名。大门拉开时,谭谢看见无相有大跌眼镜的感受。你,你,我才多久没见你?什么呀?我困。无相不明所以,困顿地打哈欠,把他拉进家门又往床上钻。谭谢跟到床上扒他的眼皮,再看他的身体。

他长大了,长大得很彻底,原本残存的稚气和婴儿肥通通消失,个子更高,肩膀更宽,长相清晰得令人恍惚——眼窝深陷,燕目如流水,嘴唇饱满,鼻尖翘,鼻背通直,脸型如同一气呵成的书法。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扒着他的右眼拍照,传给巫镇裕,一壁摇晃无相:“无相,快点起床,我们要去医院!”

无相翻起左眼看他,揪住他的衣领拉倒:“我要睡觉,不去医院。”

“你真的要去,你不觉得眼睛疼吗?感觉有在发炎,去了医院回来再睡呗,不耽误。”

谭谢换上严肃的表情,想坐起来,却根本动不了,无相的力气变得更大了,像一座山压在他身上似的。无相不要他起来,自己也不起来,谭谢拿他完全没办法,只得给巫镇裕传短讯:无相眼睛要烂了,不肯去医院,我拿他没办法。

快到晌午巫镇裕挂电话过来,巫镇裕的嗓音听起来非常抓狂,在小小的范围里不断打转行走:“你现在马上立刻,去衣柜里拿上钱包和身份证去医院。”无相撒开攥在手里的谭谢,瞪了他一眼,跟巫镇裕说不用去医院,只是小伤,根本就不痛,已经好了。谭谢听见了马上大声接话:他胡说八道!眼珠子都要流出来了还“小伤”呢?

巫镇裕气得连连深呼吸,咬牙说:“我不管你觉得是小伤还是怎么样,现在去医院,我要看到医生的诊断报告,否则我回来肯定要狂揍你一顿。”

无相想象那个场景,噗嗤一声笑了。巫镇裕更生气地大叫他的名字,告诉无相如果他不去医院,他就叫救护车。无相问什么救护车?巫镇裕讲就是上门带你去医院收费120元的公共服务,说完问,你自己去还是我叫救护车?

“我自己去。”无相偏脸想了想又问,“你现在是健康的吧?”

“健康?我快被吓死了!赶紧去医院!”

导演喊准备,巫镇裕叮嘱了两句,匆匆挂断电话回到镜头前。无相面无表情掉过身看谭谢,谭谢浑身起鸡皮疙瘩,仍然讲:你真的该去医院,你没照镜子看过吗?很吓人。

他当然看过,只不过是瞳孔呈不规则状,晶状体浑浊,并且眼白有褐色瘢痕而已,这算很吓人吗?比刚伤到的时候好得多好吗。最开始他去豆花店戴眼罩,以免吓到陈姨。

下午,他和谭谢一块儿去了医院,深知巫镇裕不看到结果誓不罢休,恐怕要从剧组请假飞回来。看诊的结果就是重度损伤,视网膜脱落,给他做了许多检查,不过是确认失去视力这一事实。谭谢听得认真,眉毛像个标点符号那样扛着,折断,问医生有没有可能做手术修复?医生说机会很小。很小的真意几乎等于不可能。无相早就知道,拉着谭谢到楼下缴费,领药,离开医院。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切菜弄的。”

“你别不把这当成一回事,眼睛很重要的,你看不见了,变成残疾了。”谭谢讲到这里就哭,一想到由自己说出“残疾”就有种痛心的感觉,开始哭便收不住。无相拿衣摆给他擦眼泪,说只是看不见而已。不懂为什么他们看见就像看见世界末日,生命犹在,不过残缺。残缺难道不是人生常态吗?谭谢反驳他,说残疾和残缺是两回事。无相不懂,所以笑。

他们坐在长椅,等待谭谢平复心情。无相在想巫镇裕,如果谭谢都哭成这样,还不知道巫镇裕看到了要怎么哭。他现在生气,抓狂是因为没有真的见到无相,见到或许立即就会哭断气吧。到底该怎么办?他唉了声,谭谢看向他,眼皮微肿:“要不去国外看看吧?说不定还有机会,我给你付钱,刷我的卡。”

“不行。”

你拒绝我还是毫不犹豫。谭谢哭得更厉害了,一半为失去眼睛的无相,一半是为失去机会的谭谢。哭完,谭谢带无相去餐厅吃晚饭,点了红酒才想起来无相不能喝。他说他要喝,今晚不吃药就可以了。纵容他今晚不吃药。谭谢伏在菜单上选了最最好的红酒给无相品尝,捧着脸问他怎么样?

无相晾舌头讲难喝。谭谢哈哈大笑,真喜欢你直言不讳的样子,而长相本来就美,眼睛受伤也不影响美。谭谢想起戏剧中的台词:善良慈悲,往往长得不美,长得美的呢,往往又刁钻任性,可还是美的好啊。用在这里不妙,可感受类似。他觉得自己是那种庸俗不堪的男人,而美使缺点变优点,优点变缺点。

巫镇裕没有来电话,直到他们分开,无相回家挂电话过去,没有接通,广泛的忙音后是温柔女声的英语,中文,英语。他听不懂英语,挂断电话,重新拨打,仍然没人接听。他喃喃自语着给巫镇裕发简讯:阿裕,怎么没接电话,还很生气吗?我已经去医院看过了,医生说没什么。等你联系我。

两天以后巫镇裕才回复简讯:明天我回到洱市,不相信你说的话,眼见为实,你想一想怎么跟我说。怎么说?所有人都跟他讲想好怎么跟巫镇裕说,他根本就想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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