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已经在雨里滚了三个来回,浑身的布料早被浇透,马尾散开湿哒哒地垂在胸前。
他按住戚宁安,看见身下的戚宁安张着一口獠牙,眼红得和耗子似的,呲着獠牙狰狞地朝他手腕咬来。
“你清醒一点。”谢尘钰颤抖地替戚宁安整理好衣襟,两个人溽湿的衣摆纠缠在一处。
他一把提起戚宁安的前襟:“你怎么舍得让自己落成这个模样?”
没有用的。
回应他的只有活尸更凶狠的怒吼。
谢尘钰压在戚宁安的身上,头顶的结界又开始出现裂痕,细碎密麻如蛛网,越扩越大。庙门前的打斗声逐渐熄灭,他举着金乌剑,死命地按住戚宁安乱动的手臂。
“你要做什么?”
“杀这些平民百姓吗?”
“戚宁安,不要听他的指令,不要认输。”
“......”
谢尘钰看见血和雨水在地上流淌,他恍惚了一下,疑心自己弄伤了戚宁安,才发现雨水也冲不散的血迹是从自己的身上流下的。
他那两只已经被利爪穿透了的手臂正在剧烈地颤抖。
谢尘钰一句句地劝,劝到最后好像不是对戚宁安说的。可不是对他,又是对谁呢?
谢尘钰低身伏下去,埋在戚宁安的胸膛上,流着泪,哽咽着说:
“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别人谋利的器具?”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谢尘钰咬着牙,指节泛白,被戚宁安乱舞的利爪又划开一刀,露出猩红的肉、白森森的指骨。
“他们凭什么啊?!”谢尘钰呜咽着嗓音,绝望地压坐着戚宁安的大腿,仰头看向濒临崩溃的结界,跟着戚宁安挣扎的起伏一起发抖。
“为什么要折辱这么好的你?”
他们坐在这里,像是一只孤狼在舔舐死去的同伴,谢尘钰舔着他的皮毛,也在试图治愈自己的创口。但眼前很快就会被血腥彻底填满,他推搡着同伴,唇角淌下又一颗血珠滚落进地面。
怒吼声戛然而止。
“跑。”谢尘钰还呆呆地看着身下,自己掌心下空白的位置,土壤泛着红色。
他的视线从膝头挪到回廊下,眼睛圆滚滚地瞪着,马上站起身疯狂大叫:“跑啊!”
先前回廊下的那个男人居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离开,反而藏在了此地,这才会被戚宁安趁乱一击命中。
结界快破了。
谢尘钰才发现自己周遭还有零星几个惶恐的面孔留在原地。他们太不安,藏在这里观望,想要找到逃命的活路。
“戚宁安——”谢尘钰连滚带爬地一剑抵在戚宁安的胸膛,不争气地愤怒掐住戚宁安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在杀人,另一个无辜百姓的生命,无论这个人是谁,双手沾染上血污就会再也洗不干净了。
“为什么会突然挣脱......”谢尘钰的剑也在发抖,还是没有忍心斩断戚宁安的手腕,尽管那双手正陷在男人已经软下去的胸腔中,就在金乌的剑刃下一时动弹不得。
戚宁安抽出手。
男人轰然向后栽倒,谢尘钰接住他,男人张着嘴想说什么,只吐出两口血,脖子软软地倒向后院的方向。
谢尘钰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戚宁安和这群百姓之间,他踌躇在任何一个人的身前。
谢尘钰知道现在自己该动手......军队的主帅有权处置不听从军令的副将.....戚家的小公子从小就是太子的伴读,太子练武与他练,读书与他较量......要他亲手结束同门生的希望。
戚宁安从来都是兄长,是哥哥啊。
他。
他要怎么才能忍心下得去手。
就在谢尘钰犹豫的这三十个数间,戚宁安从他的剑下离开,又掠向另一个人。
那人想跑也跑不远,原本以为躲在罗汉松后的篱笆下不会被发现,戚宁安已经出现在身前,他还腿脚瘫软,爬起来没几步后背被利爪一把压住。
“救命!!!”这个黑矮干巴的瘦子拼命扯住前面的杂草,抬头向四周呼喊。
戚宁安五指聚成爪,猛地捅向瘦子的后背。
“哐当”一声。
是金乌剑身和活尸尖长的指甲撞在一处。
“我到底在做什么?”谢尘钰湿透的脸上,纵横着雨水,眼泪滚烫,夜雨湿寒。
金乌剑一挑,有个物件在雨里被挑飞,从两人间擦过,落进泥潭里。
他揪住戚宁安断掉的左手,“你又在做什么?”
金乌剑亲自斩断了戚宁安的手臂。
“太子殿下,封印破开了!”还是有人没有离开,冒死又跑回了长廊下。有几个年轻人从庙门跑回来,背后追赶着几只小鬼,谢尘钰抽手一扬剑气,他们身后追赶的小鬼瞬间化为灰点。
这几个人来不及撑伞,也不顾上所有的危险,都在雨里狂奔,跑到了正在纠缠搏斗的两人身边:“殿下,不孤山的仙君都受了重伤,殿下把这位公子交给我们,求您去修复结界!”
“鬼魔还在不断地进入庙内。”
“不能失守,一旦这处庙观沦陷,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结界碎片在雨里有些大如席,有些小如尘齑,疯狂地下落。原本雨势就大,这样一来更加看不清庙前冲来的鬼魔,庙后探出脑袋的人脸。
一群城民自己组织起来,拿出原本城里兵库里备的长矛弩.枪,一手举着盾牌,一手心虚地挥舞着利刃。鬼魔不至于被这一点武器重伤,但现在冲进来的还不算多,几个人合围一只能勉强缠住。
又有人扭头哀求谢尘钰:“殿下,靠你了。”
“我知道了。”谢尘钰垂眸看了一眼戚宁安还在不断往外流血的创口,想开口劝他们不要下杀手。他又想到这群人本来就不敌戚宁安,如果再心有顾虑,恐怕就只有任由戚宁安宰割的份。
谢尘钰扭过头,什么也没有说。
他来不及逆着鬼潮跑到门口,咬破指尖血,跪下来按在地面,一手撑起屏障为阵法挡雨,一手画符咒。
“阵法,起!”
谢尘钰掌心金光乍现,涌进脚下的土壤,以庙墙为边界,一道浅薄的屏障再次浮现在空中,随着灵气不断地涌入逐渐夯实。
“不自量力。”
谢尘钰骤然抬起头,一道冷寒的瘴气袭来,另外一道身影却又拎着剑挡在他的身前。
“专心布阵。”沈期冷彻地看着黑衣人,“我来对付他。”
“沈期仙君既然不愿意自尽,那么我让戚宁安杀光这座城里所有的活人。”黑衣人紧追着沈期而来,手心黑雾涌动,“仙君真是自私自利,明明牺牲你一个人,就能让剩下的大家都活下来,可是现在,你的知己好友因为救你马上就要死了,剩下的这些人也因为你的错要成为活尸的爪下亡魂。”
“就连长川的这些鬼魂,死后也不得安宁。”
黑衣人一点也不着急。
沈期八十年修为的差距都已被逼到拿命相搏的份上。
谢尘钰现在的实力在黑衣人眼里更加不堪一击。可怜的太子哪怕拼尽全力施展结界,在他操纵的鬼魔围攻下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沈期头脑乱成一团乱麻,各种各样的思绪全部纠缠在一处,他不知道该对这里在场的任何一人说什么,“因他而死”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有些飘忽,沉默地盯着黑衣人,折花剑蓄势待发。
“戚宁安,动手。”黑衣人看见戚宁安被几个城民缠住,微微撇下嘴角,“真弱,怎么还被人砍了一半。”
戚宁安举起爪子,竟然能施展灵气,瞬间震开周遭一圈负隅顽抗的百姓。那些人吐着血还要挣扎起来和他抗衡,戚宁安一爪抓破这些人的脑袋,将他们砍得七零八落,满地血腥和肉沫。
谢尘钰还在催逼灵气,痛苦地阖上眼睛,口里喃喃地念着:“不要。不要。”
他求求这个施术的人,他不知道他是谁,北魏的,仙门的,恨他的随便谁,他求他不要逼戚宁安走上这条道路。
沈期恶心地快要吐了,他胃部抽搐地看着满地狼藉的残骸,百姓彻底崩溃成一盘散沙,尖声大叫四处逃命。这股令他反胃的恶心感来自于满地死于戚宁安手下的人,更来自于他自己。
饿鬼的那一句“因他而死”。
沈期沉默不语。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是啊。
他早该想到的。
谢尘钰怎么会说翻脸就翻脸,害死戚宁安的从头到尾都不是谢尘钰。
是八十年后的沈期。
是他自己!
戚宁安因他而死,谢尘钰替他顶罪。
这两个人,一个被他奚落嘲讽愚蠢到不知逃命,一个被他憎恨厌恶了八十余年,无数次的落井下石,无数次的咒骂埋怨。
沈期觉得荒唐到不可理喻,他脸上的皮肉一直在抽搐。
他想起了戚宁安吞吃鸡骨的狼狈模样。
他又想起来曾经有几年谢尘钰一度被北魏仙门追杀到绝境,也向他求助过。
沈期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无视,他做不到亲自弑主,却不愿意再辅佐谢尘钰。
可是现在,沈期突然发现,自己曾经以为的一切真相就是骗局。
憎恨的仇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过自己。而他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沈期闭上眼,艰难地睁开,看向伏在地上呕血还在不断输送灵气的太子殿下。
他怎么忘了,这一年的谢尘钰只有二十岁,还太小了,不够成熟,不够懂阴谋。这个青年眨着自己又亮又清澈的眼睛蹲在那里,尽管知道饿鬼是沈期引来的,却从未埋怨过半分。
沈期看向戚宁安,就在这时,一片血腥滩涂里的戚宁安也抬头望向了他。
戚宁安赤红的眼睛留下两行血泪,他做了一个口型。
沈期认出来了。
“杀了我。”
戚宁安说。
沈期走到戚宁安的面前,突然扭头对谢尘钰道:“带他去凤池,这座庙的结界和饿鬼我来挡住。”
谢尘钰艰难地喘气,仰头咽下嘴里的血:“你要怎么挡?不孤山的修士来了都难守住,外面还有好几个魔窟。”
“无名塔。”沈期说,“强行开启无名塔。”
谢尘钰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沈期却已经打断了戚宁安的手筋,然后他手摸到腹部,猛地往里一挖。
“你要做什么?”谢尘钰的视线被眼前飞溅的血染红。
“还他灵府。”沈期云淡风轻地举剑,“我现在使不出灵气,但还有沈娇在无名塔外帮衬,用神魂的力量应该能把饿鬼驱走。”
“你的神魂会溃散的!”谢尘钰不同意,眼神发直地看着沈期把自己的灵府塞进戚宁安的腹腔。
戚宁安捂着额头,神魂一半清醒一半被饿鬼控制,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对于身边人没有半分回应。
“去凤池。”沈期坚定地说,“他已经失控了,随便你对戚宁安做什么,做你该做的。告诉师尊,饿鬼是——”
黑衣人突然出现在沈期的身后,在谢尘钰仓惶的喊声中,沈期的喉管已经被黑衣人一剑洞穿。
黑衣人故意的,故意要等到这个时候动手。他从黑雾中投来满含戏谑的目光,好像戏弄他们是件极其有趣的事。
沈期狭长的凤眼渐渐失去色泽,手却立刻抓住黑衣人的手,轻轻地吐血,眼里没有不甘,最后的意味明晃晃写着“你上当了”。
平地忽然起了一道旋风,黑衣人察觉到无名塔的气息,愤怒地要挣脱出来,却被沈期反身死死地抱住脱离不出阵法。
黑衣人使了几下招,乜眼放在沈期的脸上,又看向他血肉模糊已经失去灵府的胸腔。
黑雾将一人一鬼彻底笼罩。
黑衣人消散的刹那,戚宁安体内的躁动被暂时压制住。
他的眼眸又变为澄澈的黑。
但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们都知道。
戚宁安攥住谢尘钰的衣袖,低声说:“太子殿下,我听人说了。八十年后的金陵春色依旧很美,关河外的芳草会长满斜坡。”
“你一定要替我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