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是真的。
不管是墙边的长案，还是案上的刑具，又或是当年刺死自己的匕首，都是忽然出现的。
而其中最为蹊跷的，便是那把匕首。
重母平日虽不执剑，但既为掌门夫人，总得有件武器防身，所以她请了当年有名望的铸剑师，为自己造了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换而言之，匕首是独一无二的，而独一无二之物，怎会恰巧出现在荼白的手里？
所以，匕首是假的，不仅如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荼白是极乐阁阁主，她与桑落一样，都擅常操控梦境。
想到此处，枯荷的思绪愈发清晰，就连腹部的疼痛也退去了五成。
梦境带来的五感，常常取决于自身的信念，若坚信眼前所见为虚，那么一切幻象都会逐渐瓦解。
“荼白，放我出去吧，我知道这是梦。”
荼白一怔，眼里闪过一瞬诧异，随后，她又晃了晃刀锋，仍不放弃地威胁道：“是不是梦境，你可要用性命一赌？”
“性命？” 枯荷笑了笑，道：“我都被捅成筛子了，不管你刺不刺这最后一刀，我都死定了，当然，我得感谢你，若不是尝了这濒死的滋味，我都不能如此笃定，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此话何意？”
“我和一个小鬼头结了契约，在我性命垂危之际，不论他在何处，都会立即现身，拯救我这不值钱的烂命，然而眼下我血都快流干了，也没见他冒出来对我劈头痛骂，这便足矣证明，我离死还远着呢。”
“即便如此...” 荼白放下悬在空中的刀刃，从容不迫地道：“此刻你所感受到的恐惧与痛楚，都是存在的，有时候死不了，比一了百了更糟。”
普通的严刑拷打，最忌讳是没等犯人认罪，就直接咽了气，在荼白的梦境里，全然没了这个顾忌。
“是啊...” 枯荷低眸，似笑非笑道：“的确很痛...所以我在想，让你也尝一尝这滋味。”
枯荷话音落下的一瞬，窒息的杀气迎面扑来，荼白不由一颤，本能地往后退了数步，紧接着，一簇凭空燃起的火苗从脚下窜了上来！
“你做了什么？！！”
枯荷明明还被束缚着，根本无法触碰自己，这可是由她主宰的梦境，怎会一下被夺去了控制权？！
“这可是你方才说的...惩罚叛徒的邪火？”
邪火，城主的象征，不可逾越的绝对力量，被火光彻底包围之后，荼白尖声大叫了起来。
“啊啊！！————住手，住手！！！！！！”
枯荷冷眼望着挣扎求饶之人，兴致盎然地笑出了声。
“当初桑落胡搅我梦境时，我便是这样回敬他的。”
梦境里的斗争，比得不是灵力也非怨气，而是坚定的意志和超乎的想象力，世离谷一战后，枯荷便掌握了操控梦境的诀窍。
邪火迅速膨胀，越烧越烈，一发不可收拾。
“...住手...住...手...”
嘶声裂肺持续了没有多久，荼白的悲鸣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眼前的梦境开始瓦解，石墙、油灯、刑具逐一粉碎成碎，消散在虚无的黑中。
枯荷缓缓闭上眼，等待着自己的苏醒。
再度恢复意识时，他靠在于冰冷的墙边，屋里很昏暗，但能感觉到身旁蹲着一人，正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似是在尝试唤醒自己。
“...拍这么温柔，再拍上个百年都拍不醒...”
枯荷有气无力地抱怨了一句，而就在开口的一瞬，对方的动作戛然凝滞。
随着视线的模糊散去，眼前之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认出这张脸庞的那一刻，枯荷跳动的心脏仿佛也跟对方的动作一起停滞了。
这人竟是松文。
与眼前之人对视半晌后，枯荷忽然抬手，使劲儿扯了扯对方的脸皮，好似笃定这是张被易容过的脸。
“你是真的？”
松文皱起眉头，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困惑，良久，他回道：“何意？”
“可以啊，连环套都用上了？” 枯荷忽然提高嗓音，猛然起身，指着松文的鼻子道：“硬的不行就给我来软的？荼白，你要迷惑人心，好歹也给我变个温柔贤惠的，变一个看了就叫人生气的家伙...也能叫温柔乡？！不是我说，你这手艺，比起你家前任阁主，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松文依旧蹲着，他仰头望着枯荷，那单膝跪地的模样看着有些弱小无助，半晌，他神色失落地低声道：“你不想见到我？”
这语气，这表情，竟还透出了几分委屈，望着这让他日思夜想的脸庞，枯荷的心一下子便不争气地化了一地。
“我...”
他忽然不想醒来了。
即便是梦境，他也想再见到松文，想到这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涌了出来。
“...想见你。” 他低眸望着松文，咬紧嘴唇，强忍大哭的冲动，嘀咕道：“我每天都在想你。”
松文眼里一下有了光。
“有好几次，我差点就要去找你...可是小不点...般若不喜欢我打扰你们...所以...但是...我觉得...就偷偷看一眼...也好...然后...又觉得...如果见到你们...很...很...很恩爱...我...会...我会...难过...”
说着说着，枯荷开始语无伦次，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不能传达的心意，便只能借着美梦一吐为快，若是实在觉得丢人，大不了事后把荼白灭了封口。
“为何会...难过？”
松文缓缓站起身，视线始终没有从枯荷的脸上移开。
“因为...” 枯荷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不希望你被别人独占。”
呼吸微滞了一瞬，松文盯着对方的脸庞，抿嘴又道：“...为何？”
“我...” 枯荷缓缓抬眸，对上松文的视线，红着眼眶哽咽道：“...喜欢江粼...可是...意识到那份心意时，已经...太晚了。”
闻言，松文微微张了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许久，他张开双臂，温柔地把枯荷揽入怀中，颤声道：“...我对你，亦是如此，所以...不晚。”
“梦里的屁话...谁信...”
虽然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枯荷还是紧紧抱住了对方。
“...绝非戏言。” 松文轻抚枯荷的发丝，用着他最温柔的声音道：“我回来了，此后，永伴你左右。”
闻言，枯荷的嘴角情不自禁勾起了幸福的笑意，他一脸满足地钻进对方的颈窝，肆无忌惮地卸下了所有防备，一下把夷陵的危机全然抛在了脑后。美梦既然已呈现眼前，为何不先好好享受一番？梦中时间的流逝比现实快上许多，这一时半会的耽搁，应该不至于毁掉夷陵鬼城。
“你可有受伤？”
“肚子有些疼，但应该是错觉，没大碍。”
“嗯，想休息一会儿，还是去忙正事？”
“不想走...没抱够。”
松文轻轻在他耳边笑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两人静静相拥在一起，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人突兀地清了清嗓子。
轻咳是从另一方向传来的，枯荷立刻把脑袋抬了起来，就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般。
“枯荷大人，还是先忙正事吧。”
不远的暗处站着一人，那人穿得一身漆黑，几乎与昏暗的周围融为一体，以至于枯荷根本没发现对方一直站在那处。
认出不良的身影后，枯荷挑起了眉头。
“这不对吧...”他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不解道：“我的温柔乡里怎么会出现你？”
不良顿了顿，微微侧头，似是瞄了一眼松文，随后，他迟疑道：“枯荷大人，你已经醒了。”
听完这话，枯荷脑袋一翁，犹如五雷轰顶，随即，他快速地转了转眼珠，打量了身处的房间，这才惊然发觉，自己的确回到了净室。
因打斗而倒塌的盒子凌乱地堆积在墙角，四处滚落的吸怨石隐约反射着烛光，除此之外，地上好像还爬着什么东西，定眼一看，那竟是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小鬼的躯体。
从那似曾相识的切痕来看，这显然不是出自不良之手，而是被某位剑痴的乌金所伤，
“怎...怎么会...” 枯荷动作僵硬地从松文怀里退了出来，他不敢再看对方一眼，只能哆哆嗦嗦地对不良道：“你是真的，那他...他也是真的？”
松文出现得这般凑巧，怎么肯能是真的？枯荷脑袋一片空白，毕竟方才自己动情吐露心声的一幕实在是太丢脸了。
松文还是温柔地望着他，回道：“嗯，真的。”
枯荷如遭雷劈，往后踉跄一步时，直接撞翻了一旁的盒子，吸怨石随即滚了一地，而人在尴尬的时候，不自觉地会要找件事做，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个空木盒，认真地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怎能把自己塞进去，藏起来，再也不见人呢？
可惜，这盒子顶多只能装下一个脑袋，他只好把盒子径直盖在头上，生无可恋地道：“让我静一静。”
不良道：“时间紧迫，这边结束后，还有一处。”
枯荷只想原地消失，眼下每一刻的停留对他而言都是煎熬，可极乐阁的阵眼既已暴露，阁主荼白又不知所踪，断不能将此处阵眼置之不理，万一敌方再度潜入破坏咒阵，那这对夷陵鬼城的安危无疑是火上浇油。
“...既然时间紧迫，更需要分头行动。”
不良凝眉，想了一想，觉得对方还真找对理了，便没反驳。
枯荷压紧盖在脑袋上的木盒，缓缓向门口挪动：“此处的阵眼，就劳烦你暗中监视了，若有可疑者接近，立刻将其拿下，我呢，先去朱颜阁开间房。”
松文一听，立刻没按捺住，开口道：“你去朱颜阁作甚？”
枯荷顿住脚步，踌躇片刻，转头冲着松文吼道：“要你管！”
话语未落，他便跃上彼岸，没命地逃离了现场，松文站在原地，目送枯荷的背影在夜空中远去，似是并不着急去追，他磋磨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红绳，隔了许久才收回视线，转头望向不良。
“风听雨，可否解释一下，这屋里的阵法是何来头？”
片刻，不良回道：“还知道回来？”
“......”
见松文没回话，不良立刻又补了一句：“主人说的。”
“我知道。” 松文顿了顿，又道：“你都会写信骂人了。”
“主人说，没忍住。”
前几日风听雨的挥笔传信，内容鲁莽无礼，然信中所控诉之事，松文无可辩驳。
松文轻叹，另起话头道：“屋里偷袭枯荷的小青鬼，好像是极乐阁阁主的手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良一顿，摇头示意对方莫再出声，随后，他抬起两根苍白干瘦的指头，轻轻点了点了自己的额角，松文见状，立刻心领神会，耐心等待片刻后，风听雨的声音便飘进了脑海。
“此事乃夷陵城机密，以防隔墙有耳，我用不良传音术告之。”
“嗯。”
“在这之前...先告诉我，这一年半载你去哪儿了？”
“......先...说正事。”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