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许溪竹抓握的地方凉凉的。
沈林舟的指尖在台灯灯座上轻轻叩击,打开了开关。暖色灯光洒在两人之间,但谁的心里也没有温暖一些。
他猝然站起,倾身上前扣住许溪竹的两个手腕,按在椅子扶手上。许溪竹像被固定在刑讯椅上,不明白老板怎么突然发癫。
“灭口之前会先做脱敏治疗。”他转动台灯,让两人的影子投在空白墙面上,“比如让你对着影子说真话。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每次触及你的真实情感表达时,你都会突然讲冷笑话?这是你的情绪防弹衣吗?”
许溪竹的瞳孔在灯光下猛然收缩,心跳加速,连带左侧半边身体都有请问的酸麻。是躯体反应,也是战斗防御的标志。她的声音带着嘲讽的阴冷,“老板,这是新型员工手铐?”
“是脉搏监测器,”沈林舟保持与她鼻尖相距一拳的距离,“也是测谎仪,你的脉搏跳得太快了。而且你又在转移话题,你在害怕什么?”
“怕你扣我工资啊!或者直接开除我了呢?我第一个月工资还没拿到呢……”她试图转动手腕,却被沈林舟更用力的握住。
“涉及你内心真实想法的问题,你没有办法好好回答是吗?那我来说,”沈林舟的声音不大,但格外具有穿透力“我爸的话触动到你了?可你太小看自己了许溪竹!这种错误你怎么会犯呢?你信任过谁啊?”
许溪竹喉头艰涩滚动,沈父的话的确触动了她。她把沈林舟当作逃离禾阳的摆渡船,来到临杭后他又成了她摸索事业道路的跳板。
她利用他,但从没想过去深度了解、去信任他。
潜意识要她继续缩进壳里,但她逐渐不想躲避,她想让沈林舟尖利的锋芒刺痛自己。失去了竹刺扎入皮肤带来的短暂清明和亢奋,她的恋痛逐渐转向心理,她甚至渴望他用言语的长针刺穿自己,然后把她从壳里拖出去。
壳里太闷,驮着壳太重。
她承认自己需要支点,需要外力,这不丢人。
“我在努力了。”许溪竹的声音很轻,她甚至又主动向前凑了一厘米,“老板,其实离开禾阳那天,我坐在车里一直在盯着地图,你说去高铁站我才松一口气。如果你偏离行程或者要开车带我去不知名的地方,我一定会立即报警的。”
“但是你没有,我对你的信任增加了不少。你看,我现在居然敢邀请你单独来我家了,这还不算吗?”
前一秒还义正词严的沈林舟像被无形的手抽了一巴掌,力道刚好,有点懵逼,不伤大脑。
他回想起当时许溪竹一直紧攥着手机目不转睛的模样,以为她在等谁的信息,或者恐惧谁的寻找,唯独没有想到和自己有关系,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沈林舟认输般垂下头,额头正好磕在许溪竹鼻梁上。
许溪竹:“嗷!”
一分钟后,两人又恢复正常社交距离,一人窝在单人沙发里,一人端坐在椅子上。
他们俩的磁场之间似乎存在点BUG,每次气氛一到关键时刻,总会被各种情况打断。
沈林舟在法国辅修过心理学课程,许溪竹的反应属于情感隔离和幽默型防御的复合形态。她会在出现强烈负面情绪时主动切断情绪与事件的连接,用轻松的姿态转移掩盖。如果这种风轻云淡是真的不在乎还好,但如果只是一种防御,那它的本质就是一次心理休克。
对她的经历略知一二后,他当然不会认为许溪竹是前者。
在之前和心理医师史密斯医生的咨询中,他隐去了许溪竹的信息,只将他发现的一些行为特征告诉医生。诸如恋痛,她在禾阳经常故意拨弄扎到手里的竹刺;喜欢通过击打头部获得暂时的清醒;唯一一次精神崩溃时企图用碎瓷片划伤小腿,安慰无效只有说出冷硬的话语才让她平静下来……
史密斯医生表示,这些听起来很像通过身体疼痛来转移心理痛苦,或者重新获得对情绪的控制感,本质是一种自我惩罚和躯体化症状。如果可以尽量去做个检查,及时排查生理性病变。
但他知道,许溪竹不会接受被照顾者的角色,自己贸然的帮助或建议,会让她更加应激排斥。
“许溪竹,你觉得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为什么?”沈林舟决定换一种方法。
和母亲争吵后的情绪宣泄?需要安抚或情绪价值?许溪竹对情绪情感一类的问题应对无能,她自己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很信任我了?”许溪竹挑了一个他无法否认的回答。
沈林舟抬起头,发现许溪竹也在看他。是因为信任,但又不完全是信任。
“对啊,所以我把阴暗面展现给你。过去像一颗陨石坠落我的情感世界,把我砸进深深的坑底,我啊……唉,我信任你,所以拉你下深渊,想你救我出去。”
我需要你。
“是不是很阴暗?”沈林舟笑得三分忐忑七分释然。
“十年了,你真的觉得自己还在坑底吗?”许溪竹一手搭在桌沿上侧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探寻的意味。
“你坚持自己的兴趣事业,不被无关事项影响、改变。我觉得你当下的情绪,更像是……已经从坑底爬出,站在开阔的旷野上回头望向那个坑洞。你对情感仍有理想化的想象,所以那个陨石坑一直都在。”
所以沈林舟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为了让自己产生被需要感,从而重建个人价值感吗?
许溪竹心里像是煮着一壶五颜六色的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他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自己也是高敏感,所以对他的行为意图捕捉十分灵敏。
这也是她无法接受心理干预的原因,当一个人对提供帮助或心理疗愈方的意图、目的、套路都过于敏感时,她无法沉浸入对方构建的安全通道,她会想去掌握主动,去迎合、防御抑或主导。
沈林舟听得哑口无言,但对许溪竹的最后一句表示不解。
“理想化的想象是指?”
“比如说,假设你和你的母亲之间有矛盾,”在老板面前,许溪竹决定还是把话说得委婉些,“你心中的落差来源于对纯粹美好的母性的想象和现实的差距,但是不要忘记一点,母亲也是人。人性有不可磨灭的光茫,就有无法掩盖的肮脏。当人性的矛盾超过母性时,就会让你怀疑母亲为什么会这样。”
古往今来歌颂母爱无私的故事太多,以至于人们潜意识认为母亲就该是那样的形象。然而现在许多人醒悟,那种献祭般的一生并不是“母亲”两个字唯一的注解,母亲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
母性与人性的权衡中,有人牺牲了自我,有人得到了平衡,同样就会有人性的阴面压过母性的地方。
沈林舟手中的牛奶瓶“当啷”掉在地上,好在高度较矮,瓶子没有摔碎,只是在他脚边滚了一圈。他俯身捡起瓶子,无意间瞥到用来垫桌腿的药盒,折叠后的纸盒露出“西汀”两个字。
他手背青筋绷起,像是要把瓶子捏碎。
“你……”他的喉结滚了滚,想起当年在巴黎,加布老师得知了他母亲的作为,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说:“母亲是窑,孩子是瓷。可若窑火失控,烧出的到底是珍宝还是残次品?”
许溪竹半天没听到沈林舟的下文,抬头笑道:“这样想是不是就好接受多了?”
沈林舟手肘撑在大腿上,仰视她笑意淡然的脸,苦涩低头。他本是站在拯救者的角度,渴望救赎许溪竹的困苦,没想到反被她通透旷达的思想击中灵魂深处。
她的确在痛苦中挣扎,但她也很清醒强大。
她不需要自己拯救,甚至不需要自己的帮助。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你离开后……家里什么态度?有找你回去吗?”沈林舟掐着虎口处的疤痕。
“能是什么态度?”许溪竹笑得有些讽刺,“无非就是‘父母都是为了你好’,‘除了父母谁真心对你’之类的话,怨我得罪了他们的朋友,害他们现在关系尴尬。再就是‘外面的世界能是好混的,最后都得回老家’一类的话术。”
许溪竹耸肩,“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的朋友。”
从小到大,她关系较好的朋友都会遭受父母背地里的“审判”,对长辈不热情、看起来死气沉沉,不如其他人青春活力。换句话说,就是没有见到他们就扑上来“叔叔阿姨”嘴甜个不停。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和我关系好真是一件无妄之灾。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做了我的朋友,就被人批得一文不值。”
当然,让许溪竹最痛苦的是自己的无能。她回护不了朋友,要让自己好过一点,只能在那些刺耳的话语里沉默。
“我们都看不上彼此的朋友,这不是很正常吗?”许溪竹玩味摇头,心里产生一股扭曲的快意。
“你以后什么打算?他们会强迫你回去吗?”沈林舟倒不是怕许溪竹的家人找来,他更关心许溪竹的态度。他承诺带她逃出禾阳,只要她不愿意,他就不会让她再回去。
“你觉得都到这一步了,还有谁能强迫的了我吗?”许溪竹也学着沈林舟的样子,手臂撑在大腿上,俯身和他离得近了很多,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要说阴暗面,我比你阴暗多了。你知道吗?我大学时遇见了一位朋友,那个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