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杭,许溪竹读大学的城市,沈林舟出生长大的地方。
来到临杭的第三天,许溪竹找到了一间大小价格都比较合适的房子。忙碌了两天清洁卫生、购买齐全必要生活用品,算是有了稳定住处。
坐在高铁上,许溪竹就开始搜索临杭本地租房信息。信号断断续续,她烦躁地撕断了三个指甲。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渗血的指尖被举到沈林舟眼前。
“啧,怎么必须通过疼痛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吗?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从包里掏出碘伏棉签,轻轻吸掉渗出的血液,“知道指甲撕脱伤的感染率是多少吗我的合伙人?从现在起你的手不仅属于你,还是工作室重要资产的一部分,爱惜一点。”
他明白她的焦躁不仅源于信号不好,他们还在开车赶往高铁站时,许溪竹的电话微信就被连环轰炸,她始终没有理会。直到高铁开动的一刻,才放心似的回了一条消息——“我走了”。
“没信号就别看了,不急在一时。你如果一定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要不来数我的眼睫毛?”
沈林舟扣留了她的那只手,侧头送上自己的俊脸。他闭上眼睛,上下层睫毛交错重叠。眼下泛着隐隐的乌青,最近应该熬夜赶制竹节花瓶了,再往下嘴边脸颊处的咬痕一路已经吸引不少人的注视。
许溪竹有些歉疚,又有些庆幸。歉疚不该在无辜的他身上发泄情绪,庆幸没有真的随心所欲咬上他的嘴唇。这样的人,不适合过于亲密的关系,只适合做朋友,或者说工作中的战友。
她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没成功。沈林舟的脑袋轻晃,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溪竹喃喃自语:“131,127。”
沈林舟的睫毛数,左眼131,右眼127。
下了高铁,许溪竹第一件事就是去办新的电话卡,她拒绝沈林舟提供帮助,自己定了间一百出头的旅店。
沈林舟保存她的新号码后,不顾她的反对,坚持打车把她送到地方,“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也要确定你安全才能放心。”
目送许溪竹走进旅店,沈林舟打车回到他的私人住处。
自从他高中毕业离家,就再也没回他爸家住过。前几年偶有回国,也是在几个发小那里住两天,或者定间民宿享受不同的风景。决定回国开办工作室时,他提前联系了国内朋友,帮忙定下了这套临江平层。
房子南北通透,窗外视野开阔,江景宜人。他走前关闭所有门窗,窗帘也拉的严严实实,这会儿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气息,屋子里也是昏暗一片。
沈林舟没有开灯,也没有去开窗。他就坐在黑暗里拨通了陈阿婆的电话,“阿婆,我们回到临杭了。嗯,路上都顺利……没有,她住在旅馆,我已经回到家了。”
他听着电话中阿婆的声音,虽然有些失真,但能明显感觉到,阿婆对他的态度变了。阿婆问起两人是否在一起时十分戒备,和他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冷淡疏离。”
沈林舟不知道走前陈阿婆和许溪竹说了什么,也无从得知这一态度转变是为了什么。
但该问的还得问。
“阿婆,我们走后她家人有上门找过她吗?您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些担心她的心理状况。”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哎,小沈啊,这些事你该问的人是阿竹吧?她如果不愿意告诉你,老婆子我怎么好多嘴多舌。可你带她走了还愿意回过头问这件事,我又觉得你这人还是有担当有善心的。”
许家发现许溪竹不见后,果然第一时间就找去了陈阿婆家里。只是去的人不仅有许家,还有李家人。
李威回到包厢后发现那张承载着自己智慧和情商的“议价表”,实际上写的都是些审判讥讽的话语,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也不是非她不可,被这样侮辱攻击,一定要找许溪竹要个“说法”。
许家可能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来陈阿婆家时没说许溪竹逃跑原因。但发现沈林舟也不见之后,开始质问陈阿婆是不是他把许溪竹拐走了。
碰巧这时李威带人赶到,听见许溪竹和别的男人有点什么,就开始大闹起来。陈阿婆从李家和许家人的争执中,才知道许溪竹是被逼婚了。
陈阿婆也不怵这些人,冷静地说:“小沈三天前就离开了,人家只是租我民宿的客人,犯不着被你们这么编排。女儿不见了你们要不想办法联系,要不就报警,在我老婆子这发疯也找不到人。”
眼看李威就要向街坊邻居求证沈林舟去向,许家怕闹得人尽皆知太丢脸,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李家人劝了回去。
沈林舟用力按揉着眉心,苦涩开口,“阿婆,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陈阿婆说完,似乎也像放下了什么,语气轻快温和了不少,“不麻烦,老婆子我活了六七十年这种事情见多了。这些话我也就不和阿竹说了,免得她被气一回,你心中有数就行了。
“但是你和阿竹……她比你想象的坚强通透很多,是个有手艺的能干姑娘,阿婆就拜托你一件事,工作事业上好好合作,就算有一天干不到一起去了,也别闹得太难看。”
挂断电话,沈林舟心情复杂。陈阿婆似乎在暗示,他们的关系停留在工作伙伴就好,不要更进一步了。阿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是许溪竹的意思吗?
他敲敲连续熬夜后有些发胀的大脑,忽然想起什么,转而捏拽起耳垂。
打开工作室几人的小群,沈林舟发送:【本地租房信息群,要安全可靠的,有多少来多少。】
苏棠秒回:【老大,你不是有房子吗?还要租房群干嘛?】
她很快反应过来:【不会是合伙人要来了吧?老大你这么高效吗?!】
后面一连跟着三个喵喵头表情包。
【如果没有正经回复请保持安静,你把我信息刷上去了。】
苏棠立马撤回表情包,让老大的信息露出来。
阿澈很快回复:【我之前租房时加过两三个,都推给你了。】
周叔不一会儿也回复:【我朋友圈里有几个认识的人招租,我把名片推给你,你可以问问。】
沈林舟大致筛选后,将信息推给许溪竹。
【你的工作室位置?】她应该也在看手机,恢复很迅速。
她是在考虑通勤问题,沈林舟将工作室地址发给她。
【谢谢。】
沈林舟刚放下手机,准备去洗个热水澡放松身体。忽然鬼使神差地打开社交软件,找到一个备注为特殊字符的人,转换法语发送消息:【史密斯医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想向您咨询一个问题,一个人恋痛可能是什么原因……】
旅店房间内,许溪竹发送“谢谢”后,将手机放在一旁。她加了沈林舟分享的租房群,自己也找到两个,正在等待和房主详聊。
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许溪竹用沈林舟塞给自己碘伏棉签消毒大腿伤口,没有酒精的烧灼刺痛,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临走前陈阿婆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畔。
陈阿婆叫许溪竹上楼后,始终一言不发,许溪竹担心是自己和沈林舟纠缠的场面让老人厌恶生气了。
阿婆拿出吹风机帮许溪竹吹头发,在风筒的嗡声中无奈叹气:“阿竹呀,有时候看见你,就好像又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人们常说家是港湾,可对于有的人而言,家是条风雨飘摇的小船,动作幅度稍大一些,就可能造成翻船。而所谓的亲情,就像水中打捞上来的棉袄,不穿的话冷,穿上的话又重又冷,那种湿冷还直往骨头里钻。我曾经也以为爱情是把火,能给我取暖。但实际呢?”
陈阿婆没有说下去,但许溪竹知道结果。那位法国人走了,回到自己的家乡,而陈阿婆一曲法国香颂听了几十年。
“爱意最浓时甚至想过和他一走了之,可以接受他蹩脚的中文,我也可以去学习法语。可我被家里抓回来了,而他说艺术家将流浪一生。”
她只是他流浪中的一段体验,被轻轻拿起又很快轻轻放下。
“开始几年想起还会心痛啊,但想象自己和他远走高飞后,过上几年又会是什么情景,也就释然了。那段自由恋爱唯一的价值,可能就是让我‘没人敢娶’,不用给弟弟换成家钱,才能自由了这么些年。”
陈阿婆的梳齿卡在许溪竹打结的发梢,“阿竹啊,我希望你能逃出去,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但我又怕你……”
“阿婆,不会的。”许溪竹坚定地打断她,“我吃不了感情的苦,也不想去尝试。我曾经执着于寻找没得到过的爱,但现在我接受了……接受了我得不到这个事实。从前那个服务于他人的虚假自体过于强大,现在我要去找到真实的自己了。”
她第一次平静地、跳出自我压抑怪圈地审视自己。当初决定考研是为了逃离,目标现在已经达成,她对专业的兴趣和职业的规划,是否真的需要投入两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支持。
扪心自问她喜欢自己的专业吗?不清楚,她只记得高考结束报志愿时父母指着这个专业说很赚钱,那时他们仿佛看到自己毕业后就能年入百万的场景,脸写满激动和期许。
碘伏棉签滚落亚麻色裙子上,留下一块黄色污渍,潮湿的霉味混着床单的漂白粉气息刺入鼻腔。许溪竹突然咬破嘴唇,铁锈味让她想起无数扎入皮肤的竹刺,挑刺过程中,竹刺总是混着鲜血一起被挤出。
她突然抓起只剩一半的矿泉水瓶砸向墙壁,撞击的声响惊飞窗台上歇脚的飞鸟。在缓缓流淌聚积的小滩水迹里,她看到不断变换的自己的倒影——挑灯刷题的、在陶瓷裂隙中填补竹丝的、轻蔑地笑着写彩礼议价表的、破釜沉舟般咬上沈林舟脸颊的……
手机接连跳出数条对话框:
【急转六号线地铁口附近阁楼,价格面议。】
【房东直租,民水民电东街经贸大楼附近。单间押一付三,月租1300。】
……
许溪竹没有立即查看房东信息,而是打开和沈林舟的对话框,郑重地像是给HR发求职信息。
【我会在三天内找好房子稳定下来,工作室面试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吗?】
沈林舟看到信息很快,她还没退出窗口就看见上方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但这个“正在”一直持续了五分钟左右。
【不需要提前准备,艺术创造力方面现场考核,商业性方面我们用“囚光”的数据说话。】
许溪竹还没来得及回复,沈林舟的电话就打过来。
“租房子要谨慎,你不用太着急。这几天我也不去工作室,等你安顿好再说。”
“是不是打乱了你的工作和计划?”许溪竹想到在未来老板面前发了场疯,顿时有些心虚。
对面沉默两秒,随即传来一阵轻笑,“没有,只不过我的脸还不好去上班,得在家养两天。”
虽说被人看了一路,但都是陌生人,沈林舟自以为没那么大的包袱。但面对一群熟人,难免会被起哄谈论。
在老板脸上盖了个章的许溪竹被点破,尴尬地只想撞墙。冷静、淡定,以后少在人前发疯。至于被自己咬了一口的老板,以后会努力创造业绩作为补偿的。
沈林舟从她的呼吸节奏就听出她的尴尬,憋住笑认真开口:“好了逗你的,我打电话主要想跟你说几点要注意的。那些租房群里不时会有诈骗广告,需要仔细甄别。还有那种不收押金,或者看着就实惠得离谱的,都要小心。我的一位朋友之前租房时房东说自己是虔诚信徒不收押金,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借口神主托梦涨房租。”
“还有查物业费时要问清包含哪些项目,有些老楼会把公摊电费转嫁成‘楼道节能基金’,冬天每月多收两百……”
许溪竹听着沈林舟的絮叨,看着窗外摩天大厦的霓虹刺破云层,忽然觉得心境开阔许多。有的人和事不用提前考虑得那么复杂,她只需要做出当前的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必预设、不必提前焦灼。
人一旦想通了某一点,看晚霞都像日出的序曲。
许溪竹抬手比出手枪造型,向着赤橙色云霞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