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衎眼底划过一丝诧异,不动声色压下,恢复刚才的表情。
他记得,倪初久第一次向他正式介绍倪白饭的时候刚好也正值夏季。他先是让窦衎拿出几件最近使用过的物品放在桌子上,然后让白饭去闻,告诉窦衎在一旁观察。
当时窦衎拿了一件外袍,一只茶杯,一个枕头,还有一张糖纸,大概是之前某次吃完点心剩下的,夹到书里忘记了。
倪白饭先是走近逐一闻了闻,接着来回在在那张糖纸边上踱步,时不时转头看看窦衎又看看倪初久。
倪初久拿起糖纸端详片刻,问道:“这糖是不是我半个月前给你那颗?”
窦衎想了想,一拍脑袋:“还真是。它能在那上面闻出来你的味道?”他接过糖纸放到鼻子下使劲嗅:“没有味道啊,半个月都过去了,怎么比狗鼻子还灵。”
倪初久大笑着摊开手掌,倪白饭就一跳一跳过来,任由他挠脖子和脑袋。倪初久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们白饭可聪明了!”
而现下倪白饭的动作正是在告诉窦衎:这个人有问题,跟那群黑衣人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没想到找了这么久的陈乡绅和黑衣人的线索,却今日被庞昊带来了。
窦衎不动声色,如同往常流程询问知情人:“你是苗疆人,来毫州是为何?”
步漾似乎被问住了,哽了一下,模糊道:“有家事需要办。”接着便闭嘴喝水,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不愿多说。
窦衎本也不指望对方能老实交代,是以将突破口放在那几个接亲队伍男人身上。他指指那几人:“敢问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乖乖听你的话?”
“我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告诉他们不能干坏事。”步漾本来还想狡辩一下,谁知窦衎并不买账,眼神示意她腰间的笼子。
窦衎:“苗疆人擅用蛊,以毒攻毒,蛊虫入药、食用很是常见,连孩童都会随身携带一两只。但你可知,在毫州皇城,擅自使用蛊虫却是大罪。这里的人从未接触过蛊虫,身体对虫毒接受程度低。对你们来说的不值一提的轻微虫毒,用到他们身上却很可能造成严重的身体伤害。”
步漾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马站起来反驳:“布布没有危害的!”
“布布?”庞昊端着茶碗,疑惑道:“布布是谁?”
步漾抿紧了嘴盯着窦衎,可后者表情没有一丝松动,便知道这人不好说话,自己怕是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布布是我用来控制这些小偷的蛊虫。”叹了口气,步漾不情不愿解释,同时强调:“它们是‘任人摆布’四种蛊虫中毒性最低的一种,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对人体几乎没有损伤的!”
说罢,生怕窦衎不信似的,从腰间的竹笼里取出一只摊开手掌展示给他看。
就见一颗绿豆大小的灰褐色毛茸茸小圆球躺在她掌中心。步漾另一只手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那粒小东西,两个圆乎乎的白色小点就出现了。
“这是它的眼睛,可爱吧。”步漾眼神温柔,绕着圈给好奇的众人都展示了一遍,“布布们附着在耳朵背后,就像一颗痣。中蛊者会短暂丧失记忆,听下蛊者的指令。三天后布布们就会自动从皮肤上脱落,中蛊者会自然清醒。被控制的几日对他们来说就像做了个梦。”
“姑娘,”另一位衙役忍不住问道:“要抓贼你为何不报官、找衙门?”
“衙门?”步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且不说我人生地不熟,遇到六个人团伙作案,脸和名字我都记不住,人和赃物都走了,仅凭我一张嘴说你们就会去抓人?等你们真的立案再去找人,黄花菜都凉了。”
她又一指旁边瘫坐在椅子上的庞昊:“再说就连失主都是个没脑子的,自己钱袋没了都不知道,还反过来说我是窃贼。他有权有势,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听信谗言,污蔑我这个好心人。这次只是情况紧急下给这些人一点小小的惩罚,若是在苗疆,根本轮不到要布布出手。”
她说的一张脸都气红了,表情轻蔑,庞昊看得一哆嗦:“你真可怕,不会给我下蛊吧?”
步漾瞪他一眼:“蛊虫用在猪身上是浪费!”
窦衎去检查了那几个红衣人的耳后,果然看到了毛茸茸的灰褐小痣。示意另一衙役将这几人待下去关起来,接着转向步漾。
“这次的确是我们安排有疏忽,明日起,我会吩咐加强皇城军巡逻的力度,这样若是有紧急事件,百姓也能在街角直接找到官兵。至于这个嫌犯,我们会先将他们暂时关押在皇城军牢房,等三日后他们清醒后再审问。若事实确如姑娘所说,皇城军定会按律惩处,绝对不会包庇任何一人,还姑娘一个清白。”
步漾没有说话,但表情柔和了不少。庞昊也表示没有异议。
解决完庞昊这个事,剩下的就是黑衣人的问题。步漾眼神坚定直率,的确不像是在说谎。虽然她避重就轻的明显就是在隐瞒什么,窦衎直觉步漾应该是知道相关信息,但她跟那群黑衣人应该不是一伙的。
以往对待嫌犯,他的习惯是先直接将人扣下,好好“招待”之后大部分人嘴都会打开。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倪初久的熏陶,他现在的风格变得有点儿......天马行空?
窦衎看向窗外,此时天色渐暗,他稍加思考后决定棋行险招。是以伸手拦住正要离开的步漾:“姑娘请留步,我有个不情之请。家兄尽日意外中毒,无奈医师查不出是何种毒。姑娘来自苗疆,精通毒理。能否烦请姑娘跟我回府,看上一看?”
*
大理寺坐落在双槐街湖畔,那条街因尽头有两颗百年古槐树而闻名。
崔怀慈在那两棵树下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静静看着淡红的夕阳染过金黄的天空,染过石桥下流动的湖水,染到长街上回家的行人的身上,给众人铺上一层温柔的暖意。
面前刚好一人步履匆匆,朝着大理寺方向走去。崔怀慈原地走了几步又扣了扣指甲,眼神不自觉追随那人,接着落到大理寺门口,有人刚从里面出来。红衣,宽肩,却不高——不是成牧逢。
崔怀慈退回了树下。
说来也奇怪,他忙了大半个月,今日终于跟皇上商讨好秋试的安排,得了个来之不易的假期,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出了宫门,本应该先回府换身衣服就去将军府找李鹿溪和笑宝。但他刚掀开马车的帘子,就隐约听到后头有熟悉声音喊他名字。
“公子?”新来的车夫疑惑的瞧了瞧身后空旷的宫门,又转头看向呆住的崔怀慈:“您在等谁吗?”
对上车夫询问的眼神,崔怀慈很快回过神,笑了笑:“无事。只是想起来有其他事要办,你先回去吧,我办完事步行回去。”
就这么,马车开走,崔怀慈一身红衣,走走停停,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大理寺门口了。
以往成施在宫门“偶遇”自己时,也会有来晚的时候。实际上他们从未有过约定,所以也不存在失约。但成施总是会先道歉,然后自顾自说起大理寺有多忙,他是如何被拖住,然后迟到再快马加鞭赶来的。
一开始崔怀慈还会礼貌地回应几句,后来烦了,干脆就只是安静地听。这样的日子似乎持续了很久,直到前段时间,成施不来了。
崔怀慈其实知道这变化源自阿溪教了成施些东西。他这发小古灵精怪,总之不会做害自己的事。但奇怪的是自己的反应。
除了没有跟屁虫之后的舒心外,竟然还有种淡淡的怅然若失。
崔怀慈是何等的聪明,他不意外自己的感觉,却意外自己看清之后的犹豫,以及那份犹豫背后的窃喜。
蜻蜓点水般,却是滚烫的。
“哎?崔学士,难得见您来。”在他犹豫之时,却有人先一步发现了他。那人是大理寺的王寺政,出了名的顾家。果然,就听他讲:“我这得先回家了,今日我夫人生辰,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回去吃饭。成少卿还在办公,您要不进来等?”
崔怀慈没有理由拒绝,祝过王夫人生辰后便进了大理寺。托成施到处“宣传”他俩的关系,大理寺从寺卿到扫地的官吏都认识崔怀慈。是以他毫不费力,便被一路引到了少卿厅。
他刚一走进去,就看到成施伏案正在看案宗。听到声音,明显地把他当成了其他官吏,头也不抬地拒绝道:“我再看一会儿就走,不用催我。”
崔怀慈找了个位置,坐下。
“不是说了别催我吗?出——”成施不耐烦道,一抬头,却是一愣:“怀慈?”
崔怀慈没有错过对方那惊喜的表情和瞬间亮起来的眼神。他压下心中那骤然加快的心跳,神色自若地拿起一卷案宗。
“路过,进来看看。笑宝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